李老爷和李夫人尾七那天，正好是1933年的旧历端午。

天蒙蒙亮，李知夏已经穿好嫁衣。

李若安从门口迎进来，把从李府门口老槐树下挖出来的一坛女儿红放在桌子上。

“这是……”

“宁远的习俗，女孩子出生时，都要在门口埋一坛女儿红，嫁人之时当做嫁妆。当年母亲说，等到这一天亲手为你打开，可是现在……”

“姐，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

“嗯。”李若安擦干泪，从衣袖里拿了一个素银簪子出来，替李知夏插在发间。

“今日李府落魄，不似从前。今日你出嫁，姐姐只有这一支素银簪子给你，便算嫁妆了。”李若安照旧那身浅色衣服，长发淡妆，看着妹妹一身嫁衣，已然热泪盈眶。

李知夏坐在妆台前，盘起长发，重重地画了两道细长的眉和正红色的唇妆。离开之前，她又提起裙子跪下，冲墙上画像中嘴角含笑的父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李氏祠堂外雾气弥漫，空无一人，地上铺着一层淡青色的苔藓。

李若安用力推开祠堂的木头门，李知夏跟在她身后出来，怀里抱了一坛系了大红花的女儿红。

她的火红与清晨的冷寂极不相衬，倒是得有些突兀。

远处的犬吠声很快消失在雾气中，春夏交界，整条街却仍旧像被冻住似的化不开一样。

李若安突然停住了，望向苍茫的远方：“知夏，如果后悔，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李知夏的脸上一丁点血色都没有，声音冷冷的：“姐，李知夏做事，从来不后悔。”

天色已微微发亮，李知夏站到祁府的朱漆大门下，一步一步踏上祁家高高的台阶，没有回头。

街上渐渐有了人，七嘴八舌对李知夏指指点点。

“哎，那不是李府的二小姐吗？”

“什么李府的二小姐，爹娘一死，早成了个破落户的女儿，没钱过日子。”

“以前祁厅长冲她说多少话一句也不理，今日倒是自个儿跟这来了，不如倒直接去了望春楼，也能挣不少钱。”

“别胡说，人家当然不是傻子，风风光光当个祁夫人，这不好吗。”

“那倒是了。”

李知夏的眼角缓缓流下泪，在她苍白的妆容上浅浅的冲开了两道泪痕。

祁家大厅里，祁家良一看时间，随手扯起帽子，打开大门的一瞬间，看见她站在门口，不禁大惊失色：“知夏，你……”

李知夏淡定地说：“我来嫁给你。”

祁家良懵了，好像没听懂，眨巴着眼睛，惊得连帽子都掉了。

“你再说一遍，你来干什么？”

李知夏笑了一下，更大声说：“我来给嫁给祁家良！”

祁家良脸上惊多于喜，他半信半疑地打量李知夏，又打量李若安，李若安的脸上满是不甘与不舍。

而李知夏，红嫁衣映着苍白的脸，一点都不像从前的她，如烈火下重生的冰。他竟然不敢伸手去碰她的脸，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刚只一秒，他就知道了她心底里的想法。他有些心疼她，只是在此时此刻，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祁家良愣在原地，李若安开口了：“祁厅长，今日李知夏既进了你祁家的门，我这个做姐姐的说两句。祁府你当家，知夏进府便是夫人，必要做正房，而且是唯一的，不准纳妾。没有喜轿，礼数免了是让你日后补给知夏的。千金也好，败落了也好，我不准知夏受委屈，就这一点要求。”

“姐说的是，说的是。”

“那我便回去了。”

“等等，知夏一人在府中也不太习惯，祁府虽不比李府但也凑合。姐若是方便，就在府中住下，就算是陪知夏了。况且等下还要喝喜酒呢。”

李若安沉着眼睛，点了点头。

李知夏横了祁家良一眼：“快走。”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蹲下身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跨进祁家的门槛：“李知夏，迈过这道大门，往后你李知夏就是我祁家良的人了，没有可以后悔的余地了。”

李知夏怀中抱着酒坛子：“我李知夏，不后悔。”

祁家良大笑，紧紧抱着她往祁府层层院落的深处一步一步走去。

越往里走，桂香满园。

她隐约望见，祁府后墙正对的那间屋子隐还透着昨夜纸油灯燃尽的光，门口种了一颗极佳的桂花树，树上星星点点的白色和风吹过时候落下来的在地下的花瓣铺满堆叠，像碎玉一般。

她只是想，祁家良这种人，居然也会喜欢这种香气清甜的植被。

直到走到这扇门前，祁家良在满溢香气中低下头望了一眼李知夏，然后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打开门才发现，这是个布置精美的房间。雕花的木质家具，绣花织锦缎子，摆设精巧。梨木黑金衣架上挂了几件时兴样式的衣服，杏色旗袍、月白长裙，都是李知夏喜欢的颜色。

屋内桌上、地上摆了好些清香沁人心脾的盆栽，香味很淡，并不冲突。檀木妆台上是些描金点玉的脂粉盒子，首饰器具一样不少。

祁家良把李知夏放在床上，她在一瞬间的愣怔过后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将那坛女儿红放在床下，缩到床角，盯着祁家良。

“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祁家良从屋里出来，就招呼了一众婆子小厮，吩咐下去：“今天我祁家良娶亲，中午办喜宴。吩咐好下边人，去请宁远最好的厨子来。宁远所有人，无论哪条街哪条巷，有钱的没钱的都能到我祁家良府上来吃席。再去制备糕点作伴手礼，去看看和平饭店里还有没有好酒，通通买来备上。另外，把祁府好好装饰一下。我祁家良这辈子，就娶这一个人。所有东西，我都要给她最好的！”

“好嘞，您放心吧。”

李知夏隔着一道门，暗自欣慰的笑了笑。

夜，祁府上下灯火通明，李知夏托着腮，坐在窗前盯着喜烛看。

桌角燃的一对镂花红烛，还有满目红色的“囍”字，确实很像婚庆时节。

祁家良推门而入，回身把门紧紧关上，就站在窗边这样看着她。

她似乎全身都在抖，但眼神却是冷冷的，往后蜷缩着靠到了墙角，一脸警戒。仿佛他再靠近一点点，她就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举动，白日里那股卯着劲的傲然似乎全荡然无存。

祁家良知道，她区区一个小姑娘，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独处，还是怕的。

他微微仰起头，眼中流转的，分明是心疼。

“知夏，以后这间屋子就是你的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

“祁家良。”李知夏有些疑惑，忽然跳下床叫住他。

“知夏，我喜欢你。但是我也知道，我知道你嫁给我并非心甘情愿。”

“可是我已经嫁给你了，拜过堂，发过誓。”

“我会保护你，对外，你是祁家良唯一的夫人。对内，我只把你当做妹妹。”

李知夏眼里泛着泪光，才敢抬起头来看看祁家良。

他穿着一身黑红配色的长袍，他平常酒量不差，招待宾客一整天，身上居然，一点酒气都没有。

“我也答应你，终有一天会为李家报仇，不只是为了李家，更是为了千千万万个中国人。”

李知夏低头，眼泪一瞬间划过脸颊，像破碎的玻璃渣一样四散滴落。

祁家良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的伸出右手，迟疑中靠近，微微弯下身子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把她拉进怀里。

他宽厚的肩膀逐渐温热，沉沉的声音中，李知夏能感觉到，他似乎也在掉眼泪。

“你放心，从前父母是你的靠山。往后，我是你的靠山。”

烛影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