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李夫人下床熄灭了床头那盏已经有些黯淡的灯,为他端上了一盏安神汤。
“老爷还没睡吗。”
李建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接过,又把安神汤放在床头的木案上。
“老爷,明日就是第三日了,有何打算?”
“我李家制药,到了我这一代却赶上这灭顶之灾,家门不幸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丢不得,我李建在这世上活了五十余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不怕那日本鬼子。只是你与若安、知夏,该如何是好啊。”
“老爷,妾身嫁与你三十余年,也陪着你经历了不少风浪,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李夫人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李建不说话,望着李夫人,也是老泪纵横。
“若安温婉,懂这世间人心变故,委屈求全度日应是不难。可知夏就不同了,心性太高,性子又刚烈,让她委屈度日怕是难呐。总是我这个做爹的错啊……”
李夫人声音沉缓:“我已经将下人们都遣散,把大药房里的药材卖出,烧毁药方。也打发她们两个去橘井庙里上香了,明天才能回来,只是大药房……”
李建闭上眼睛,嗓音依旧干哑:“烧了吧。”
“一辈子的心血,说烧就烧?”
“拿一辈子的心血换我李氏一族的骨气,值。”
两两相望,万语千言,都隐没在泛着泪光的眼神中。
夜半。李夫人搀扶着李建一步一步走过这宁远曾经长盛不衰的弘生堂大药房,看过里面青砖红瓦,抚过一件件陪自己度过三十余年的木屉和所剩无几的药材。
他燃着一根粗木棍,举过头顶,比月光明亮。
“烧了吧。”他闭上眼睛,用尽力气一扔。
一瞬间,弘生堂大药房木顶草檐上火势蔓延,不可收拾。
他和夫人决绝的去,身后是一片火海。
背对火光,李老爷泪光闪烁,默默念道:“李氏弘生堂大药房,第三十七代传人李建,告列祖列宗:本求悬壶济世,传此遗业。奈何乱世生如浮萍,家门不幸,遭此灭顶之灾。吾与家族产业,同进退,共生死。”
离开大药房,途经和平饭店,遇见了正回去收拾东西的张少堂。
张少堂放下东西望着老爷夫人,似乎有话要说。
李老爷缓缓动了动嘴唇:“张县长,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佐藤信臣。”
张少堂没来得及问,两人便走了。他同样倍感心酸,就立即把信交到了佐藤信臣手里。
佐藤信臣脸上笑意盈盈,眼神阴鸷而割裂的望着信封上写的“秘方”两个大字。
“说什么骨气,最后还不是乖乖投降了。”
他利落的拆开信,瞬间惊住,脸上的表情微妙,忽然疯狗一般把信撕掉,站起身来掏出枪就走。
张少堂疑惑,拼凑起纸张。里面只有短短九个字,他一字一字地念来:
中国人永远都有骨气。
张少堂无奈的笑笑:“怪不得。”
佐藤信臣朝天开了两枪,冲进李府。
老夫妻两个人已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早已没了气息,床边散落一地的是鹤顶红的粉末。
床头柜上,一张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张已经烧的只剩下残片。
佐藤信臣又朝天开了两枪,冲出李府:“把这里统统给我烧掉!”
看着大火在古色古香的木质房屋顶上蔓延,佐藤信臣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缓了几口大气,攥紧拳头。
“现在,我就要让这宁远城里的人都知道,拒不和大日本帝国合作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是,敢和佐藤君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张少堂心惊的看着眼前这座曾经是宁远三大宅子之一的李府,瞬间付之一炬。
“他们不可能把这药方烧毁的,一定藏在某处。此事硬做也是不妥,不如缓缓而来。你派人监视好李知夏和李若安,有什么可疑的,立刻告诉我。”
“是。”
一把火在李府上下蔓延,爬过墙,熏黑了牌匾与角角落落里的黄灯笼。什么,都没有了。
火烧了一整夜,没什么喊声、哭声,反倒是无二的寂静。昨日富丽堂皇的李家院落,如今只剩得几条熏黑冒烟的柱子了。
“李府”的牌匾在大火中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带起火势蔓延过后地面的土雾和灰烬。
李若安与李知夏跪在李府门口。昨夜,李若安曾十数次拉下要冲进去的李知夏。
“如你所愿,现在进去,恐怕烧得什么也不剩了吧。”李知夏很少这样平静地说话,许是哭喊了一夜,再也提不起声音的缘故。
“知夏,父母希望你我安好。”
李知夏苦笑,反手扇了李若安一个巴掌:“你我安好?究竟是你安好还是我安好?父母无故离世,家业被毁,我李府遭此灭顶之灾,你竟还安好得起来?!”
李知夏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她一下子站起来,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的质问李若安:“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啊?李若安?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李若安头扭过头去,眼泪簌簌地往下落,李知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仿佛也一阵一阵的刺痛着她的心脏。
李知夏上前一把拽住李若安的衣领,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我问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知夏你冷静!”李若安终于冲她喊道。
李知夏脑袋里回荡着杂乱的声音,愣怔中,抓住她衣领的手瞬间松开,又一次瘫坐在地上。
世人眼中,只剩下哭的声音。
“知夏!”祁家良拿了一堆东西,扔在地下,跑过去抱住李知夏。
“你松手。”李知夏一瞬间抹掉了眼上冰凉的泪。
“知夏……”祁家良愣在原地,似乎这一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松开!”李知夏挣脱了祁家良的手,一把把他推开。
祁家良眼底划过一丝愧疚,后退了几步对李若安说:“姐,家中的事我都听说了……祁府虽不比李府,如果你和知夏不嫌弃,可以先住在祁府。”
“祁厅长不用担心,李家还有一个祠堂,可以住人,不劳祁厅长挂心了。”若安擦擦泪,回应道。
“无处可去?你祁家良还真会可怜人!现在会关心人了,我问你,那畜生一把大火毁我李家时你在哪?我进火海救人,李若安拦着我时你又在哪?”
冷冷的风刮过来,祁家良心头瞬间一冷。
痛苦和愤怒在她心头交织,一句一句都像针一样穿过李若安和祁家良的身体。
“知夏,我……”
“李知夏,祁厅长刚刚风尘仆仆从北平赶回来,你怎么能这么说……”
李若安拂去泪水,又向祁家良道了歉。
李知夏心境慢慢平复下来,背过身去:“祁厅长若还念我李知夏算你半个朋友,便请回吧。我再落魄,也用不着你来可怜。”
他太了解李知夏,正是因为了解,所以在此刻才选择一步步退后,转身离去。
——
雪白的绸缎挂满了李氏祠堂,若安与知夏跪在灵堂前,不吃也不睡七日了。
“知夏,你还真打算一辈子不跟姐说话了?”
她眼波如水,声音平缓:“姐,陪我出去走走吧。”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像从前一样穿过长街,绕过小巷,在新华社的长椅前坐下。
没人说话,只是悄悄的坐着,直到冰凉的长椅渐渐温热起来。
“姐……”知夏终于绷不住了,伏在李若安怀里失声痛哭。
李若安只紧紧搂着李知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虽然她同样难过,同样痛恨。
许久,李知夏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坚定的对李若安说:“姐,我要报仇。”
“知夏,我们对付不了佐藤信臣的。”
“可是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李若安一声不吭,摇摇头:“知夏,父母最后一句话是,希望我能护你周全,平安喜乐。”
“这个仇不报,我一生都不会喜乐的。”
若安叹了口气,思量许久:“那好,姐姐都陪你一起。”
“姐,要报仇,得先活下去。活下去,是为了报仇。”
“知夏,父母为我们留了一笔钱,我自己会些针线活,也会制胭脂,拿来卖,活下去不成问题。”
李知夏凄然一笑:“姐,父母自尽,烧毁药方,就是为了佐藤不再刁难于我们。可是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你——李家大药房的传人,从小跟着父母学艺,知道这药的配方……”
“知夏,我从小学艺,父母为保密,外人是不知道的。”
“我们两个弱女子,如果有一天,他看出了端倪,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一定要寻一个依靠。”
“你的意思是……”
她紧紧握住李若安的手,眼睛里闪着泪光:“姐,我有办法。祁家良是个好人,警察厅厅长,手里有枪,对我也不是没有意思。我答应嫁给他,借他之手为我们李家报仇。”
李若安瞬间打断她:“可是你心里喜欢的不是祁厅长。”
“不重要,他肯对我好,我这后半生,也不算所托非人,姐你放心。”
“决定了?”
“嗯。”李知夏更坚定地点点头,目光在如水的月色下渐渐沉寂。
李氏祠堂
李若安麻利地把被子铺好,起身进了李知夏的房间。
此时李知夏弯着腰,面向床铺正在整理衣物,一套正红色的嫁衣在包袱最底层若隐若现,她的手迟疑着伸向嫁衣。
“知夏。”李若安打开门进来。
李知夏背过墙擦了擦眼泪:“姐,你来了。”
“姐,你还记得这个吗?”李知夏把那套嫁衣从最底层抽出来。
“这是母亲当年教我们绣的?”
“嗯。”
那时李知夏不过十四五岁,也曾想过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陪着她过一辈子。
所以后来,祁家良来了。
“姐,该睡觉了。”她剪断一根红烛,黑暗中,窗外仍旧雾气弥漫,看不见远处。
李知夏躺在床上,眼泪滚落,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祁家良,我李知夏终究还是得嫁给你。”
杳霭流玉,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