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这座高墙环绕的小城,即使入夏,也总是雾蒙蒙的。雨过还未天晴,无尽的阴霾绵延,看不到边际,如同一片阴郁的沼泽。
刚下火车,席桑隅和刘尽山两个人并肩走在城南火车站附近的璟云街巷。
忽然,席桑隅察觉到身后有一个黑色的高瘦身影。
她打算回头查看的时候,一枚子弹已经毫不留情的朝她飞来。她很敏捷的拉住刘尽山侧身一躲,两人顺势利落的掏出别在大衣里的两把手枪,瞄准那个男人一阵扫射,弹无虚发。
刘尽山甩出行李抵挡,瞬间被打得千疮百孔。
那人面对着枪林弹雨并没有选择逃跑,仿佛慷慨赴死一般,继续向她开了一枪又一枪。
没几分钟,那个黑衣男人就倒在血泊里,似乎已经不能动弹。
席桑隅松了一口气,握紧手枪打算上前查看。
那人却忽然动了动手指,忍住疼痛拿另一只手吃力的捡起枪,爬起来瞄准席桑隅继续射击。
子弹擦过墙壁的火星瞬间消失,面对此刻突如其来的枪林弹雨,席桑隅和刘尽山似乎有些猝不及防。
那一瞬间,刘尽山似乎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的挡在席桑隅身前,转过身把最后的几枚子弹统统用尽。
仅仅几秒,黑衣男子在最后打出的那枚子弹,正中刘尽山的胸口处。
“刘尽山。”
席桑隅显然是没有预想到这样的情状,所以晃神看向刘尽山的那一刻,一颗子弹飞来,在她的肩膀处擦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她因为受伤,握着枪的那只手力道骤然不稳,只打在了那人的手腕上。
子弹消耗殆尽,伤口似乎隐隐作痛。她按下左手食指上嵌着红玛瑙的那枚戒指一侧,几个极细的针簌簌飞出。
那人已经死了一大半,终于来不及捡起枪,拖着满是伤口的身体慌忙逃窜。
席桑隅没有再追,她有些担忧的看着刘尽山,刚想问他怎么样,他却先开口了。
刘尽山用手摸了一下捂住汩汩冒血的伤口,一面和她故作镇定的道:“你没伤到吧。”
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有一瞬间的愣怔,听见他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事,包扎一下就好。”刘尽山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了几步。
“我送你去。”她动作利落的把刘尽山扶到车上,然后一脚油门迅速往医馆赶去。
他毫无血色的面庞隐隐透着青灰,目光失焦。世界在此刻仿佛都一并被缩小成一个点,然后在混沌中长久的闭上眼睛。
“刘尽山你不要紧吧。”
“刘尽山,你挺住。”
席桑隅肩膀上的伤口仍旧隐隐作痛,同时又焦急的攥着方向盘,一遍又一遍的叫着他的名字。她按下喇叭的声音刺耳,驱赶着行走的路人。
——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尽山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四周一片白色,药水和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房间各处。
模糊光影中,她正背对着自己。隔着帘子倚在这间屋子窗边的墙上,眉头紧锁的询问胭脂。
刘尽山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查到是谁了吗。”
“还没有。”
“他是冲我来的,他有一把手枪很熟悉,好像在平津时……你着重去查。”
“是……桑隅,到底是什么人,你和刘科长两个人都不是对手。”
“他是有些功夫,我轻敌了。不过还是因为他在暗处,又是偷袭,他自己也伤得不轻。”
“那就好。”
“那个身影很熟悉,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算了,我让雷书阳按方子炖给刘尽山的汤做好了吗?”
“小雷今天告假回平津了,汤是小晚炖的。”
她点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嘱咐胭脂在门口等自己。只是恰好回过身的时候,看见刘尽山正睁大着眼睛看着她。
“你终于醒了。”她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一点点笑意,扶他坐起来,盛了一碗药汤递给他。
刘尽山有些手足无措:“多谢处座。”
“放心吧,你运气好,没什么大碍,只是……可能要留疤了。”席桑隅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迟缓,好像有些自责。
他还是寡言:“没事,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你的伤怎么样。”
“我没事,小伤而已。”
“那就好。”他颇有好感的端起那碗香气诱人的药汤,尝了一口,微微皱眉:“处座炖的?”
“不是,是小晚,好喝吗。”
他沉默了一阵,把药汤一饮而尽放下碗才说:“挺难喝的。”
席桑隅忽然笑了,只是又是如鲠在喉的一阵沉默过后,才缓缓开口:“谢谢你。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刘尽山目光灼灼:“就当报答处座,那天在北平,救我,不是也没有犹豫吗。”
她总是习惯了隐去那些细微的情感,只是垂眼半带笑意的扶他躺下:“我的仇家太多,我的人,免不了也是这样。和我一样,担惊受怕。今天或许只是个开始,你怕吗。”
“不怕。”
席桑隅望着刘尽山许久,最后只是说:“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快步出门,给守在门口的胭脂留下一句话。
“给我查雷书阳的底细。”
“是。”胭脂立即快步跟上去。
刘尽山眼见席桑隅走远,就吃力的扶着冰凉墙壁坐起来,靠在床上。咳嗽的时候,伤口处仍旧有细密的痛感。
他思量很久:如果这一枪,这处伤,能让她更信任自己,那也是值得的。
——
一周后,刘尽山伤势已经大好,恰好傍晚余温散尽,暑热褪去。他就散着步走回宁远国民政府。
他立在宁远国民政府门口,远远看见了蹲在院落里那棵梧桐树下的席桑隅。
白衣黑裙,青丝如瀑。
他有一瞬间的愣怔,脑海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又很快回过神来。
她鬓间的发丝垂下,眼神温柔似水落在地上那几只在吃食的小猫身上。
夕阳的光束擦过老梧桐树的缝隙,桐叶状的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半明半昧,不羁的脸像天色将晚。
下一刻,她看到刘尽山,立马站起身来,恢复了平时那副俨然让人难以近身的严肃模样,淡淡的说:“你回来了,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刘尽山这次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立在原地,而是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到她身边。
席桑隅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是却还是没有开口。看着他微微弓下身子摸了摸那几只小猫的脑袋。它们也没有躲开,反而是不害怕的蹭蹭他的手。
“这几只猫长的越来越胖了,不过那只橘色的,以前从来没见过。”
“它是新来的。”
刘尽山和席桑隅相视一笑。
“是你啊,我说怎么还有人舍得喂它们鹿脯肉吃。”她还是淡淡的,一脸笑意看着那几只小猫。
刘尽山没有说话,还是那样温柔谦和的望着她,似乎有些出神。
他只是在这一刻,好像看到她藏在冷脸下温柔的那一面。好像第一次有一种,想要了解她过去的感觉。
席桑隅抬起头缓缓开口:“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处座似乎,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是吗,传闻是怎么说的。”
“也没什么。”
“大概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这些词吧。”
“倒也没有这么难听。”
他恭敬的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走到三楼她休息室的门口。高跟鞋和皮鞋落在空旷寂然的宁远国民政府走廊楼梯里,还有回音。
“进来吧。”
“是。”
她走近檀木桌旁,端出一杯枫露茶递给他。刘尽山瞥见,她休息室的桌上,总是放着一本做旧牛皮纸封面的本子。
“刘尽山,二九年在平津,先生有一句话倒是说的很对。在这个时代,想要活下去,就要狠心。所以确实,这些年一路走来,也搭上了不少人的性命,攒了不少仇家。”
“先生的话,受益匪浅。”
席桑隅忽然笑了笑:“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她转过身去想要拿一样东西,忽然想到了什么东西,手落在书柜某一本旧书上,没有继续。
她回头一字一句的对他说:“刘尽山,凡事要为自己留退路。既然他教你要狠心,那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他的绊脚石,他也一定会狠下心来杀了你的。”
刘尽山愣怔了一下,在那一刻恍然发觉,她似乎对所谓的先生,并不是死心塌地的卖命。
“好在,我已经走到这个位置了。宁远虽然不大,但在这儿,我说了算。”
刘尽山点点头,席桑隅顿了顿,而后说:“刘尽山,宁远的局势,你了解吗。”
他思索片刻,没有选择张扬,而是摇了摇头。
“宁远地处中国沿海,经济富庶,地理位置至关重要。宁远虽然在平津辖下,但离平津太远,又相对独立、隔绝,安全性极高,这就是宁远国民政府必须存在的原因。而宁远又是一个人口少、面积小的小城,所以宁远国民政府只设总务处。它的矛盾性,你懂吗。”
“我明白。先生重视宁远,所以派处座任宁远国民政府处长,他也放心。”
“宁远看似不起眼,却自古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不止先生重视。”
刘尽山忽然抬眼,对上她略带深意的目光,感觉后背微微发凉。
“刘尽山,你是我的人,和胭脂、和小晚都不一样,你明白吗。”
“我明白,虽然你们三人是要好的朋友,但赵科长一直……是先生亲培的精英,程科长又生性温和,只求安稳度日。”
席桑隅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我没看错你。”
“所以我希望,你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站在我身边的人。”
“我明白。处座信任。刘尽山,一定不会辜负。”
她的笑意很淡,短暂的沉默过后,她问出一句:“今天休息,我亲自下厨,你想吃什么。”
刘尽山抿嘴笑了笑:“都好。”
“离家太远,应该也会想念故乡的味道,那我试试能不能复刻出北方菜的味道。”
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