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
北方的气候和南方还是很不一样的。
隐隐青山,苍茫大地。更多的,是一种厚重的美感。
“带你出来,主要是想让你多历练历练。当今局势,你能多了解一些,也是好事。”
“我明白。”
“北平是你家乡,正好借此机会,回去看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处座在宁远长大,正好带着处座看看北方风光。”
“出了宁远国民政府,就不用叫处座了。”
“是,席小姐。”
她透过火车陈旧的窗向外看:“可惜现在是初夏,没机会看雪了。”
“你没见过雪?”刘尽山眼角的笑意若隐若现。
席桑隅假意咳嗽了一声:“倒也不是没见过。”
“以后还有机会来的。”
她低垂眼帘,以笑意回应着刘尽山的这句话。
车厢里的嘈杂仿佛都被窗外层层叠叠的大山吞没。
——
拍卖厅选址在北平城东的一个宴会厅,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分一个主厅和四个休息室,主厅一共九排。前三排是松软皮质的沙发,中间四排都是雕花的梨木座椅,尽显奢华。而最后两排,只是简单古朴的低椅。
厅里已经有了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正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
“我们这次暗中观察就好,不要太张扬。”席桑隅拉着刘尽山在最后一排不显眼的位置偷偷坐下。
“我知道。”
刘尽山远远望去,一共四件被隔在玻璃盒子里的精美藏品。拍卖师带上手套解开结,覆盖在玻璃盒子上的轻柔纱幔滑落。
“这些拍品挺不错的。”
“都是先生早年收藏的,来的都是平津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不能出错。”
刘尽山点点头:“既然是都平津的富商参加,那为什么先生没在平津办这场拍卖会呢。”
“这些珍品在先生北平的宅子里放着,再运回平津,夜长梦多罢了。”
此时,会场里声音杂乱。拍卖师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开始向参与者介绍这四件拍品:“第一件拍品,是一件胭脂红釉酒杯,下面我宣布竞拍底价……”
刘尽山被拍卖会的激烈氛围吸引了一小会,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席桑隅正倚在椅背上阖眼,指尖轻轻按着太阳穴。
她也察觉到刘尽山看着自己,缓缓睁开眼睛问他:“有异常吗。”
“没有。”
她放下手,嘴唇微微动了动:“太嘈杂。”
刘尽山知道,她一向是不喜欢这种热闹场景的。
他没再理会,只是继续看着台上那四件精美绝伦的珍品,听着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报价,有些感慨。
金钱在这些人眼里,不过就是一串再平常不过的数字罢了。
人群讨论呼喊的声音落在席桑隅耳朵里。她皱起眉头,反感的睁开眼睛,索性漫不经心的摆弄起左手食指上那枚戒指。
刘尽山注意到,那是一枚做旧的单环雕花银戒。中间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红玛瑙,色泽温润。虽然是鲜艳的颜色,但是质地如玉,色泽温润,竟不张扬,而是冷寂之感。
样子是有些旧,但做工精致且很特别。能看的出来,她也很珍视。
“这些人,处座都认识?”他压低声音,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席桑隅说着话。
“我在平津不过一年,并不熟悉。只是这些人好像不全是收藏家和富商。”
席桑隅说完这句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的直起身透过前排那些宽厚的背身往前排看去。
“这些人,倒是帮派和土匪居多。那个,就是平津五湖帮的帮主……他们怎么来拍卖会了。”席桑隅抬手指了一下坐在第四排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
刘尽山也反应过来不对劲,问道:“处座,这个拍卖会是谁督办的。”
“先生手下的一个科长,朱金。”
刘尽山若有所思:“马上就中场休息了,我去前面看看。”
席桑隅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从椅子上坐起来离开后排,隐没在前排的人头攒动当中。
不知为何,席桑隅隐隐觉得有些心慌。好在很快,刘尽山就已经回来了。
“没什么异常,只是中间四排,每个人都拿着一张写了字的纸。我偷偷瞄了几眼,已经记下来了。”
他立刻从椅子旁抽出一张白纸,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很快一字不落的写下来。
席桑隅盯着他刚才飞速写下来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眼里有些许欣赏,忽然笑了起来:“过目不忘啊,刘科长。”
“这点本事没有,怎么进宁远国民政府。”
她眯着眼睛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看过去,似乎毫无头绪。
1.×0.0567×100×7
2.×0.359×40×10
3.×0.567×50×4
4.×1.267×2×5
“正好四件拍品,如果是价格的话,应该是一一对应的。只是拍品的底价,不是已经标的很清楚了吗。”
席桑隅沉思着:“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这一串数字在刘尽山脑子里转圈,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念头,他随口一问:“那位朱科长,是什么人呢。”
“朱科长在平津也算家世显赫,她父亲之前是军政管枪支器械的……”席桑隅说到最后四个字,只愣了一秒,已经反应过来。
“军火。”她淡淡吐出两个字。
刘尽山心一惊,然后继续理智分析着:“那么按顺序应该是手枪、狙击枪、手榴弹和大炮。”
“第一列是按照拍品底价乘算出来的价格,这个‘100’应该是数量,那这个‘7’……”
“也是数量,是批数。”
“对。刚刚正好是七个人喊价。”
她眼神飘忽,似乎陷入一阵混乱,而后立即把刘尽山手里的那页纸抽过来攥成一团丢掉。
“用不用给先生……”
席桑隅忽然抬手:“不,她敢在这种场合冒这么大的风险,可见好处不少。这些人是何方势力还不清楚,不能轻举妄动。”
刘尽山神色凝重:“是。”
“她为了保她的财路,也会好好保这场拍卖会的。反正这趟浑水,我们不能蹚。”她顺势起身,观察四周没有异样,才示意刘尽山跟着她离开。
只是,才刚刚走到休息室外,身后就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席小姐。”
席桑隅停住,堆出一脸假笑才转过头:“朱科长,久仰。”
“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就着急要走啊。”那女子脸色转变很快,笑意盈盈的迎上来。
“既然到了北平,我也该请二位喝杯茶。”
朱金请席桑隅到休息室沙发上坐下,刘尽山站在一旁,看见她从休息室端出一壶茶水,倒了两杯放在桌上,拿着茶壶站到自己身边。
席桑隅扫了一眼那茶水,即时拿起枪。随着“砰”的一声,茶壶瞬间碎裂,茶水四处飞溅。
朱金手一松,瓷杯的碎片瞬间四散,茶水烫到了她的左手。她的眼神逐渐变得阴鸷,但是仍然没有太大波澜,只是假意笑了笑。
席桑隅收起手枪:“朱科长,在水里下药这种手段,用在我这,不觉得太拙劣了吗。”
“席小姐,误会了。”她愈走愈近,转过身掏出枪就抵在刘尽山的胸口处。
席桑隅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但仍旧丝毫不慌的拿出手枪对准朱金。
气氛剑拔弩张,刘尽山的思绪顿时空白一片。
“刘科长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这世上,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刘尽山耳廓瞬间红透,此时,才从愣怔里发觉自己刚才不顾后果的莽撞。
席桑隅站在不远处,声音响亮中带着一丝颤抖:“朱科长,我在北平,也不是一个眼线都没有。要么把这些人通通灭口。要么,即使我和他死了,今天的事也会一字不落的传到先生的耳朵里。”
“席桑隅,这么做对你没什么好处吧。”
“当然。”
“你想要什么。”
席桑隅见势一步一步走近,握住她抵在刘尽山胸口的那把手枪。
她见朱金似乎已经有些犹豫,立即拿手掌攥住冰凉的枪口,慢慢移开,然后摆手让刘尽山退到一侧。
朱金失神的双眼深陷在眼眶里,一动不动的思虑过后,立即俯下身来:“冒犯了,席小姐。”
“朱科长,放尊敬了,应该称呼我一声,席处长。”
朱金抬起头,没直视她的眼睛,沉默一阵过后终于收起枪,只是不冷不淡的回应了一声:“是。”
“我派人护送送两位去火车站吧。”
“不必。”
出了宴会厅的门,席桑隅似乎还在出神,心绪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处座,对不起,是我太莽撞。”
她并没有责怪,只是淡淡的说:“以后还是小心为上。”
“是。”
席桑隅侧过脸望着刘尽山,他似乎心不在焉。
“怕了?”
他低眉笑了一下:“没有,只是……处座到宁远就任不足一年,根基未稳,正应该收敛锋芒。不该为了我……和先生身边的人起冲突。”
“她想吓唬吓唬我,我如果忍气吞声,她岂不是更放肆了。就为你是我的人,我也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席桑隅见刘尽山没再说话,也只是往前走着,须臾补了一句:“当然,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也总该从她这些勾当里,捞点好处不是。”
他心口忽然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觉,只是在静默当中慢慢融进血肉。
“想回家看看吗。”
刘尽山抿嘴一笑:“我家在城外的一个镇子里,太偏僻了。”
席桑隅静默了片刻,幽幽瞥一眼他,淡笑道:“就当我给你放假了。”
她提早租好一辆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巷口。
刘尽山这次坐在后座,席桑隅熟练的开着车,打开窗户。风穿过这条路上的草木,扑到她脸上。
一路上,山脉绵长敦厚,草木正是茂盛的季节。直到她在刻着“清平镇”的石头处停下来,天色渐晚,北平也渐渐下起小雨来。
刘尽山撑着伞,两个人停在一座古朴的院落前,朱漆大门颜色淡褪,爬山虎蔓延生长。
站在这巨大的黑色伞面下,仿佛彻底与这雨雾隔绝,路灯倒映,光影被骤雨打的破碎。他把雨伞向她身侧倾斜。
她在雨中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过那所老房子,走完了他年少生活过的每一寸土地。
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