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四。
“今天是十四,月亮快圆了吧。”
“是啊,又是七月十四了,席桑隅小姐又长一岁了。”小晚伸出双手,合十,佯装严肃道。
席桑隅此刻望着月亮,装作不经意的说:“明天七月十五,又该去上香了。”
她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小晚端出酒杯,在桌上摆齐她平常爱喝的酒,又回过身来拍拍席桑隅的肩膀:“话说这几年,你怎么一直这样,每年七月十五都给他一个大活人上香。”
“其实我为他上香,不是盼他怎样,而是我的确对不住他。”她声音微哑,语气里没有释然。
“我知道。”胭脂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
“他最近怎么样了。”席桑隅轻描淡写一句话,仿佛对此真的漠不关心。
胭脂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听说,快不行了。”
桑隅顿然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目光流转中,似乎就是在平津的帧帧瞬间。
刘尽山在一旁收拾餐具,她们对话的内容,都一字不落的听到了。
他在脑海中搜索着她们所谈论的只言片语里的那位主人公。
平津,病重。应该就是传闻中的:
王仕鑫。
一盏缺了半块的月亮和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挂在鸦青的夜空中,在宁远的雨季,似乎很是相配。
席桑隅盯着桌子上摆盘精致的那碟桂花山楂蜜饯,问小晚:“小雷怎么没一起。”
“哦,他回了一趟平津之后似乎生病了,在休息呢。”
听见小晚这句话,席桑隅眼神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夹起一块玫瑰卷浅浅端详。
胭脂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提醒她,又因为想到了什么而放下手。
“放心,他不会做没有成算的事情。”
胭脂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刘尽山四下环顾,入宁远国民政府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他知道:因为她不喜欢鲜艳的颜色,所以宁远国民政府里的盆栽布设,一直以来都是冷色居多。
而今天,在院落里最显眼的地方,不知道是谁,赫然摆了一捧金黄鲜艳的向日葵。
他皱起眉头,小声问胭脂:“雷书阳怎么买了向日葵摆上来了?”
“是小晚。”胭脂回过头来,淡淡对他笑笑。
宁远国民政府院落里的层层光影落在她手中红酒因微微震荡而形成的细碎涟漪里。
“桑隅,许个愿吧。”
“好。”
四人在桌前围坐。梧桐树下,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话后,缓缓吹灭在风中忽明忽暗的蜡烛。
“许的什么愿呀?”程小晚凑上去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吧,那就快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程小晚早早坐下,抓起筷子,眼神在满桌佳肴中迷离下去。
“好多是雷大厨新研究的,这个是桂花山楂蜜饯,桑隅估摸着你应该爱吃,就多做了一些。”胭脂把那盘小食往程小晚面前移了移。
红色去核的小山楂炙烤三遍,过后淋上一层桂花蜜,盖一层刚晒过的干桂花。酸甜交织,小晚一个人吃了一大盘。
“既然席桑隅小姐对我这么好,我和胭脂,当然要给你备一份大礼。”
席桑隅一愣怔的功夫,胭脂和小晚就共同从大厅抬出来一个大的华丽礼盒。
“祝席桑隅小姐十九岁生日快乐。”
“这是……”
“宁远的时气太特别,许多做你制香药用的着的东西都没有。你又不太容易回去,所以小晚上次回平津顺便帮你买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平常不好买到的原料,我们前两天还去了北平和奉天,总算是收集的差不多了,以后应该用的上。”胭脂还是淡然笑着,温柔本身。
“谢谢胭脂小姐和小晚小姐。”
席桑隅打开,梨木雕花的精致盒子,镂空描金。内分九十九格,每一个小木格里,都是一种原料草药,底下还有胭脂亲自用簪花小楷写的名牌。
甘松、白芨、红景天这几种,都是平常并不容易见到的。
木盒触感冰凉,梧桐树叶簌簌作响。
胭脂和小晚其实对香药原料知之甚少,她看着眼前这一盒药材,就似乎看见她们两个人多少个日夜在昏暗灯光下翻阅她那几本繁字的古书,又去了几座城市挨个寻找、问询的景象。
席桑隅的视线落在这个散发出淡淡清甜香气的木盒上,眼神慢慢失焦。
此刻小晚的张扬声音又重新在她耳边响起:“还有一样,就是……包你一辈子的向日葵。从今天开始,各种节日,我都送向日葵给你。只要有我,就有向日葵。”
“为什么是向日葵。”胭脂笑了笑问。
“桑隅对什么东西都是淡淡的,和你又都喜欢冷调子的东西,剩下一个刘尽山什么都不管。这么大好的日子,什么郁金香蓝玫瑰,哪有一朵向日葵好。”
“是是是,都听程小晚小姐的。”
说完这句话,她抬眼看见刘尽山在灯光下仿佛有些亮晶晶的眼睛。
小晚微微一笑,似乎知道她的疑惑,还是用她惯常的语气调侃着说:“他给你准备的礼物,等会你就知道了,你肯定喜欢。”
“是吗。”席桑隅凝目在手中握住的那瓶酒,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四个人一起举杯,灯光下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和红酒摇晃的瞬间,似乎就是那一刻的永恒。
宁远的雨季是很长很长的,所以七八月份,刚下过雨的傍晚的风里,也夹杂着一丝丝凉意。
饭后,四人在宁远有说有笑的漫步。
其实,这是席桑隅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这宁远国民政府外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建筑物和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包括阴霾。
她走在前面,忽然抬眼,看见巷子两边和尽头,都不尽相同的种满了梧桐树。
席桑隅回过头,一段距离之外的刘尽山,在昏黄灯光下只能看清轮廓。
她眼里似乎有一层淡淡的水雾,只是隐在了宁远雨季潮湿的夜里,什么都没有说。
“生日快乐,席小姐。”
“希望梧桐日复一日的繁茂。”
席桑隅听见他说这句话,微微一愣,小晚的话似乎在耳边一闪而过:“咱们刘科长,从四月底就从这条街开始到宁远各处,在巷两侧种梧桐树,还得保证不让你提前发现……”
“这条街,我想改个名字。”席桑隅的声音里带着那么一丝波澜。
小晚撇撇嘴:“好啊,这宁远的街道名字不知道是谁起的,个个都老气横秋的。宁远国民政府在这条街,名字那么难听,也该改了……”
“槐序末街。”
刘尽山听见这个名字,心脏仿佛轻轻的颤动了一下。抬眼的那一瞬间,和她四目相对。
雨后潮湿的空气、低浅的水洼、梧桐树叶在风吹过的时候摩擦的声音堆叠在一起。
共筑此刻。
“为什么要叫槐序末。”小晚不解的问。
“因为,往后每一年的四月底,这条街上的梧桐,正好枝繁叶茂。”
小晚点了点头,依旧有些不解,却被胭脂一把拉过去。
胭脂挽着小晚笑着说:“还得谢谢刘科长,有了这些梧桐树,好像这日子都有盼头了。”
席桑隅眯起眼睛,看着那些未来得及长的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如果有一天,你我抬眼,见宁远遍处是梧桐。或许那时候,我们就真的熬出头了。”
她微微侧过身子,竟然有些不敢直视面前这个人。最后,也只是隔着好远,望着他那依旧双深邃平静的眼眸,顿了顿笑着说:“谢谢你,刘先生。”
刘尽山眉眼带笑,在昏暗灯光下,眼眸中似乎也有不易察觉的涟漪。他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前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再和她肩并肩向前走,迈过雨后泥泞。
希望宁远的梧桐,永远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