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稚昂有些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又开始感到寒冷。
她面前的柜台后,服务生的脸还在变形,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一起扭曲成了缓慢流动的不规则光斑,颜色称不上绚丽,甚至很难被视网膜捕捉,尤其当它们还在试图拼凑出人的形状,看上去格外恶心。
张稚昂想要远离柜台,不料撞上身后同样排队的客人,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餐厅里的其它NPC也全都变成了这样。
与早上扰人心神的嘈杂不同,快餐店里安静得让人心慌,只有那些黏稠晦暗的色彩在四周无声交融。
卡座里的张弛非和赵壬也察觉到异常,正准备找出症结所在,抬头便看见一个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一路拨开拥挤的人群,气冲冲走过来。
杜燕霞平时待人热情,就像很多独自撑起生意的女人那样,总想让自己看上去更谦卑些,认为这样比较好办事。
这层示弱的伪装的确为她谋求过一些不起眼的便利,可同时也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身高和体型如此具备威慑力,生起气来十分可怕。
以至于当她一把拎起座位上的张弛非时,赵壬一下子脑袋卡壳,竟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半天不见你回家俺还担心,合着出来骗吃骗喝呢?虽说家里不富裕,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要不要脸?”
杜燕霞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把桌前的两人噎得直发懵。
张弛非看了眼同样手足无措的赵壬,头发稀疏掩盖不住光可鉴人的头顶,肚腩肥得流油几乎撑破西裤一圈皮带,再加上被命主撞见后的心虚,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懂了,这是误会自己女儿不走正道呢。
张弛非眨眨眼:“妈你在说什么?”
看上去很是无辜。
“这人谁?”杜燕霞指向那个在她眼中恬不知耻占女儿便宜的狗东西,可当她回头仔细一看立刻就愣住了,“赵主任?”
赵壬早已调整好了情绪,故作惊讶道:“这不是陈勇家长吗,这么巧,这是你女儿吗?”
杜燕霞情绪都已经到那了,临门一脚突然被踩下刹车,浑身不自在,只能扭头质问张弛非:“这什么情况?”
张弛非看了眼一秒入戏的赵壬,又瞅见不远处还躲在柱子后面的张稚昂。
“这个叔叔跟昨天借宿的阿姨是夫妻,我回家路上遇见的,阿姨说谢谢我要请我吃东西,赵主任是谁?你跟这个叔叔认识吗?”
见杜燕霞还是半信半疑,张弛非朝点餐的方向挥了挥手:“阿姨!我们在这边!”
杜燕霞回头看去,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些诡异流淌着的东西像是被人从中间一刀劈开,给杜燕霞和张稚昂之间让出了条路。
挤压过程中那些色彩凑得更近了些,张稚昂不停吞咽口水才没有让自己吐出来。
十几分钟后,还是那张桌子,铺得到处都是的文件资料被替换成了快餐店的套餐。
“那咋就这么巧呢你们说!”
杜燕霞乐呵呵看着对面坐着的张稚昂与赵壬。
“一个记者一个老师,可真郎才女貌!”
“昨晚真得谢谢您,否则我爱人还得顶着大雪回家,她身体向来不好,受了冻肯定逃不过病一场。”
赵壬的语气质朴中带着深情,说完还很自然地揽住“妻子”的肩膀。
剧本分配得实在仓促,张稚昂发现自己根本接不住,再加上对肢体接触的本能排斥,最后只僵硬地牵起嘴角笑了笑。
“这有啥,你们夫妻俩才是俺贵人,张记者对俺姑娘报志愿的事儿这么上心,赵主任你又忙活俺家小子升学,刚才真对不住,俺这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
杜燕霞有些惭愧地道歉。
“哪儿的话,”赵壬笑得豪爽,“见自己小孩跟陌生人一起吃饭当然要提防,说到底是我们考虑不周,不该让我爱人去买东西,留下我与孩子独处,您也见谅啊。”
真会装,瞧这一副善解人意的嘴脸,张稚昂现在是打心底里佩服。
刚刚她回头偷看,赵壬好像是真的想要去拉张弛非的手来着,虽然理智上清楚他对面并非真的女中学生,但那画面太适合登法制报了,也难怪杜燕霞误会暴走。
随着杜燕霞卸下心防,餐厅里的服务生和客人正缓慢地恢复原样,巨大的色斑费力蠕动着,企图将自己拆分回无数独立的个体。
对此场景,张稚昂万分庆幸自己是背对着它们而坐。
说话的工夫,绣园五小马上就要放学,杜燕霞急着去接陈勇,又觉得对两位贵人招待不周,便提议邀她们到面馆做客。
“这小汉堡包能吃饱啥?也别回家做了,上俺家涮锅子!”
计划中并没有这一项,张稚昂看了看张弛非的脸色,可对方只是认真吃着本该属于赵壬的儿童快乐餐。
紧接着张稚昂就听旁边的赵壬嘴快道:“会不会太麻烦了啊霞姐?”
“麻烦啥?涮锅子最快了,还热闹。”
杜燕霞说完又转头叮嘱张弛非:“你先领叔叔阿姨回家,妈接上你弟再去趟市场,记得把厨房那个铜火锅找出来擦擦。”
三言两语就给在座几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杜燕霞心情大好地离开餐厅,张稚昂眯起眼睛看向赵壬,“你们这套也太熟练了。”
赵壬推了推眼镜,态度嚣张:“这都必修课,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所以我们真的去吃火锅?”
“嗯,冰柜钥匙记得拿好。”
张弛非一边提醒一边将吃完的包装纸叠好扔掉。
赵壬闻言扬了扬手里的冰柜钥匙:“放心吧您呐。”
可张稚昂迟疑道:“真的要直接拿着物证去对峙吗?”
“程序上来说是这样,命主醒悟之际,意识能量瓦解,无法再操控樊笼规则,那时我们就是绝对安全的。”
张弛非说完看向张稚昂,“你还有什么想法,可以讨论一下。”
张稚昂转了转食指上的戒指,“确实有一个……”
“那时间控制在十分钟。”
沟通结束,已经超出约定时间很多,张弛非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这是同意还是没同意?”
张稚昂一头雾水问赵壬。
“估计还在权衡呢。”赵壬也拿起外套。
“那要等多久,杜燕霞马上就要回来了。”
“哎呀来得及,你有点紧绷啊新人,放轻松点儿。”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跟在张弛非后头,一路朝着回面馆的方向走。
还剩一个路口的时候,张弛非突然回头:“照你说的办,发生任何异常就由我或赵壬来接手。”
张稚昂闻言深吸一口气。
“好。”
迈进面馆之前,张稚昂又抬头看了看招牌,“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咋了?”赵壬回头。
“没什么,就是在想之前怎么没注意,这周记面馆居然是陈姓一家开的,有些好笑。”
点里还有几桌客人没吃完,它们有鼻子有眼,细节刻画非常精细,行为周期也很长,区别于早市那些NPC,这可相当于杜燕霞最核心的监控触角,三人不敢再大声密谋。
张弛非拿过冰柜钥匙便直接去了厨房,而张稚昂与赵壬是客人身份,只能留在大堂正襟危坐。
“诶小张,你说冰柜里是啥?”
“我觉得是周广平吧。”
“思路这么老套。”
见赵壬兴致缺缺,张稚昂又问:“刚刚快餐店里那些NPC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杜燕霞感受到威胁,意识上就支撑不住樊笼场景的搭建了呗,你可以理解成服务器崩了。”
“如果放任不管,会怎么样?”
“这里会坍塌,然后管理员在原地建立新的游乐场。”
“很危险吗?”
“管理员不会有事,但我们这些游客会被撕碎。”
“被撕碎?”张稚昂重复道。
“我想想咋说,”赵壬摸了摸下巴,“怎么胡子都不刮干净……如果说现世的战争是胳膊腿儿满天飞,樊笼坍塌就是意识碎片大杂烩。”
赵壬说完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不再左顾右盼看热闹,而是转过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张稚昂。
“你还不太一样,你是肉身进来的,到时候躯体连同精神全都会被绞碎,而且是一遍又一遍,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失去思考能力,臣服于这种双重意义上的刑罚,接受一轮又一轮激烈的翻搅,跟杜老板的滚筒洗衣机似的,永不停歇。”
赵壬的瞳仁黑得很纯粹,仿佛其中有个漩涡,蕴含着某种极为阴寒的肃杀之气,莫名让张稚昂想到军疫横行的古战场,与这张脸非常不搭。
“叮咚~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门口的迎宾玩偶突然响起,一下子打破那种诡谲的气氛。
张稚昂回头看去,是陈志胜。
还穿着上午那身破烂大衣,醉醺醺地朝楼梯方向走,沿途路过几桌客人,还有点耍酒疯似地吵吵嚷嚷。
待陈志胜带着他的噪音消失在楼梯拐角,张稚昂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刚刚那感觉是什么,只是开始下意识地回避赵壬的眼睛。
“你听了怎么不怕?”赵壬觉得无聊。
两人不再扯闲话,静静等待厨房里的张弛非揭开冰柜上锁的秘密,谁知被杜燕霞和陈勇先一步回来。
“久等啊,眼瞅要下雨,市场都快收咧,这娃儿还吵着要买雪糕,净添乱。”
杜燕霞轻轻推了陈勇一把,“上楼写会儿作业,吃饭喊你。”
赵壬很有眼力价地接过杜燕霞手里的大包小裹:“买这么多呢姐?我们也吃不了呀,真是破费了。”
张稚昂也急忙站起来,“小洁进去好久还没出来,我帮帮她。”
两人刻意说得大声,可厨房里愣是一点动静没有。
“哎呀没事儿!小张你坐,赵主任你也坐!俺来就行,这孩子做啥都磨磨叨叨……”
杜燕霞说着就往厨房去。
张稚昂有些心急,正要跟进去,却被赵壬一把拉住:“放心。”
眼看杜燕霞走近厨房,只差一步就要掀开帘子,却被后面的一双手抢了先,那双手里还费力地拎着个巨大的铜锅。
“灰有点大,我好像没洗干净。”张弛非无声出现在厨房门口
“你能干明白啥?”杜燕霞单手接过那锅,“出去吧,妈自己来。”
杜燕霞进厨房专心处理食材的工夫,张稚昂和赵壬赶紧拉过张弛非回到座位里。
“里面什么都没有。”
还不等两人发问,张弛非主动道。
“怎么可能?”赵壬忍不住拔高音量。
张稚昂也愣了愣,“那她上锁是为了什么呀?”
“偶尔是会这样,”张弛非扯过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冰柜上了锁,说明里面曾经有过杜燕霞不愿面对的恐惧,那么她在构建樊笼的时候,也可能出于回避而不去百分百还原真实场景。”
赵壬挑了挑眉,大概猜到了队长在搞什么名堂。
像张弛非说的这种情况确实有,但樊楼的人可以手动去激活这部分场景,突然扯这种谎,必定是在制造机会测试新人有多大能耐了。
顺利的是,张稚昂的反应也没让人失望。
“没关系,刚好我的计划也不太需要去验证冰柜里有什么。”
张弛非点头:“那等下就按你的节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