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稚昂放下报告,眼神失焦了好一会儿,赵壬第一个感觉出不对。
“怎么了这是?从面馆出来那阵儿挤到脑子了?张队你看她啊,怪吓人的。”
赵壬夹着嗓子怪叫,张弛非不耐烦道:“管好你自己。”
张稚昂顾不上拌嘴,此刻正心中骇然,刚刚在读崔承宇罪孽报告时,她居然出现了某种第一视角的感官体验。
之前在读尹千芊报告时就有些苗头,但因为自己的校园生活也相差无几,所以没能注意,突然流泪也只认为是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可崔承宇的报告没办法如此解释。
崔承宇对老师的不屑,对母父的轻蔑,甚至是对陈洁那种扭曲的渴望和暴虐欲,张稚昂在读报告期间全都跟着切实体会了一遍。
如果不是自己与崔承宇毫无交集,喜恶和阅历也完全不搭边,她都要怀疑刚刚那些愤恨与情欲其实都是自己的。
这种全新的体验让张稚昂久久不能平静,要不是被赵壬打断,都快忘了眼下的正经事。
“……没提到陈洁什么时候改的姓啊,报告里喊的一直都是‘周洁’。”
“可不是吗,”赵壬挠挠耳朵,“要不是提到了家里开饭馆,还有监控偷拍视频这些信息对得上,我都得怀疑他说的是不是咱们要查的陈洁。”
“所以真的是她吗?不会找错人了吧?”张稚昂继续往后翻着报告。
张弛非合上手中的最后一卷资料,“没找错,结合证据链条来看,这次补充信息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周广平身份的确定。”
赵壬打了个响指接过话头,“周广平就是陈洁的亲生父亲,杜燕霞的前夫。
说完拿过张稚昂那份报告,翻了几页又递还给她。
“直接指给你看吧,一句一句细品得看到什么时候没错。”
这一页的内容,是崔承宇亲眼撞见过周广平和音像店李老板的交易,两人因此有过交集,都很清楚对方的身份。
“所以陈志胜是继父吗,难怪卧室没有结婚照。”张稚昂感慨道。
提到结婚照,张弛非也想起床底那本影集,杜燕霞在新开业的面馆里笑容洋溢,身边那个高她一些的男人一定就是周广平了。
“我就说他们家乱套吧。”赵壬咂舌。
张稚昂捋了半天,“那时间顺序就是,周广平偷拍亲生女儿周洁的日常生活视频并以此牟利,后来被周洁杀死,而杜燕霞帮忙处理尸体后与陈志胜再婚,周洁与周勇改姓。”
“你怎么就肯定,杜燕霞是在周广平死后才跟陈志胜再婚的呢?”
赵壬心不在焉地提问,手里把玩着打火机。
张稚昂被问得一愣,赵壬又道:“也可能是两人离婚一段时间后,周广平回来找麻烦时被杀害的呀,那时的杜燕霞已经再婚,甚至陈志胜也有可能是共犯。”
确实无法证明周广平之死与杜燕霞再婚这两件事的先后顺序,甚至无法证明周广平真的像日记中写的那样,是被陈洁杀死的。
可张稚昂有种莫名的笃定,于是重新翻开第一卷报告,快速扫了一遍全部内容,最后停留在彩页打印的物证照片上。
“日期标签可以证明。”
说着将那一页报告推到赵壬跟前。
十几个颜色和型号各异的U盘按照日期顺序排列,外壳标注着年月信息。
“2008年1月到7月是连续的,再然后是2009年的1月到10月,期间足足隔了有半年,而且笔迹完全不同,很有可能是前面七个月出自周广平之手,后面十个月是陈志胜。”
张弛非只看了一眼,又低头开始写起报告,“直接说结论。”
“周广平8月被杀害,可7月还在做视频,说明他死前一直住在面馆。而后面的日期说明,周广平死后半年,陈志胜才住进这个家,也可能更早,但至少是在半年后才发现这套监控设备的,那说明杜燕霞的空窗期确实是从2008年8月开始,周广平的确是婚内死亡。”
张弛非头也不抬,“说到底只是推测,而且这很重要吗?”
张稚昂突然语塞,“不重要吗?”
张弛非叹了口气,“我们现在有了钥匙,找机会打开冰箱,带着证据去盘问杜燕霞就行,我们不是警察或侦探,把你的推理爱好收一收。”
听到这话张稚昂有些生气,可看到对方疲倦的神色,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赵壬看了看两人,杵着下巴随口道:“要我说这杜燕霞也是狠心,老公死了不出半年就改嫁。”
张稚昂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难不成还要为人渣守寡三年?”
“那倒不至于,但你想啊,杜燕霞是可以帮女儿藏尸,但对外呢?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解释不清就算了,还立刻续了新人,街坊邻里还不多想。”
张稚昂想了想:“不难啊,营造一个受害者的假象就好,男人抛妻弃子这种故事太平常了,至于新男友……忘却情伤的方法就是投入新的恋情,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两人越聊越偏,张弛非出言提醒:“在信息不足的前提下,讨论这些就是浪费时间,还容易误导判断。”
赵壬:“诶是是是,这不就闲聊嘛。”
张弛非忙着填写审批和申请的单据,不再搭理两人,可赵壬还是闲不住:“不过这母女也真下得去手,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家人。”
张稚昂这次直接气笑了,“周广平有错在先啊,挑战伦理和侵犯她人隐私,再加上贩□□秽物品,哪样都够他蹲几年的,你上赶着共情一个畜生,对得起被他伤害的未成年吗?”
张弛非停下笔,心里觉得不对。
在这之前,张稚昂这个人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显得有些温吞,此刻怎么突然尖锐起来?
对面的赵壬看上去并不意外,在那里眯起眼睛,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张弛非佯做调整坐姿,将身体往椅背一靠,果然在桌底瞧出了些端倪。
似乎是赵壬手里的东西有问题。
见队长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赵壬并不遮掩,甚至还在桌子下面炫技一样对她扬了扬。
这下张弛非才看清,那并非打火机,而是师部的觅真香。
张弛非瞪了赵壬一眼,眼神示意他赶紧收起来,而左手悄悄攥起拳,按压掌心的劳宫穴。
她知道这觅真香的作用十分讨厌,虽然只是微量的硫喷妥钠提取物,掺了些降真香以及师部鼓捣出来的神秘配方,点燃后无色无味,却可以让闻到的人不由自主道出心里话,伪装性很好的一种吐真剂。
效果根据剂量而定,轻一些的,就像张稚昂这样藏不住情绪,本人却丝毫察觉不到自己的反常,剂量再大的话,能做到什么程度属于师部机密,赵壬也没那个权限就是了。
好在这东西不用解药,可以随着时间自然代谢出去,按压一些穴位也可以极大程度上降低影响。
与其说是吐真,其实更像在扩张人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被翳部的人批判说这东西对办公室和谐不利,于是一直在禁用。
被张弛非用眼神警告,赵壬立刻将香炉收了起来,但香的效果还在,于是他抓住最后一点机会煽风点火。
“可不是嘛!周广平的确够畜生的,就连崔承宇这种货色,刚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好像也挺难接受的,这小子当年要是有人好好教育一下,没准儿还有得救。”
张稚昂还在翻看手头的报告,听到这话冷笑了一声。
“他接受度不是挺高的?都搭上产业链了,你没仔细看后面吗?他认为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陈洁也不算干净,所以他才会更心安理得地霸凌啊,这种人你说他有得救?”
这次赵壬都还没来得及捧哏,张稚昂又开始自顾自地说:
“杜燕霞也是母权失职,好容易解决了周广平,没几天又请回来一个陈志胜继续供着,还让孩子随他的姓,怎么?姓杜很丢脸?”
张弛非没参与讨论,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笔,不光是对张稚昂的内心活动感到意外,还有一件更值得在意的事。
觅真香对樊笼里的能量产生不了作用,换句话说,对命主和NPC都无效,那么赵壬会带这东西进来,只能是用来对付张稚昂。
再不然,就是用来对付他这个,与他出生入死了五年的队长。难道是李局授的意?
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秘密需要隐瞒,但一想到赵壬可能有异心,张弛非便忍不住遍体生凉。
赵壬大概是已经达到目的,无需继续煽动,也跟着安静下来。
察觉到两人的突然沉默,张稚昂猛然回过神,惊觉自己刚才竟如此咄咄逼人,一时间有些窘迫。
“我这边快结束了,一起吃点东西再行动?快到晚饭时间了。”
张弛非打破沉默。
张稚昂逃也似的立刻起身,“我来吧,你们有特别想吃的吗?”
已经是下午四点钟,附近的小学生们快要放学,快餐店里的人也多了起来,张稚昂自告奋勇去柜台排队点单。
赵壬见人走远,又夹着嗓子道,“你刚刚又怀疑我,我可看出来了啊。”
特地压低了声音,语气中还有些委屈,但他不知道的是,张稚昂听力十分不错。
“松开。”
张弛非听上去似乎在生气。
“冯子那边儿已经结案了,确实不是人为的,你不必这么疑心。”
“那说说看吧,你怎么想的?杜燕霞这边还没解决,你带这个来做什么?不怕节外生枝?”
“你就不想试试?李局不是说要吸纳到我们部门吗,不先查查怎么安心?而且这人确实不对劲,这是房翎找到的,你自己看。”
两人不再说话,还在队伍中的张稚昂听不到后续,没忍住回过头看了看。
张弛非确实在翻文件,而赵壬居然一直在盯着自己这边。
偷看被发现,赵壬也不尴尬,还咧着嘴朝张稚昂挥了挥手。
张稚昂假笑着点点头,回过头暗自腹诽,那个什么楼好像水很深,暂时别过多参与的好,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开杜燕霞的心结,回到现实世界。
但听赵壬的意思,这一切都还是得杜燕霞本人交代清楚才行,否则你就算推出来了天道,那也是凭空猜测。强硬逼供会让樊笼反噬不说,最后还落得一个不正当执法的罪名,回局里领处分。
张稚昂只觉得机关单位这套规矩实在繁琐,其实如果能不动声色套杜燕霞的话,或许今晚就能结束,只要能再跟杜燕霞好好聊一聊。
但在此之前有些疑点需要提前规避好,免得踩雷,比如目前阶段最让人好奇的——陈洁弑父的理由。
莫非就是因为发现了周广平在偷拍?
不对。张稚昂立刻在心里否决。
陈洁和杜燕霞对此一定是不知情的,否则她们没理由在解决周广平后,还留下陈洁房间里的监控设备,让后来的陈志胜都有可趁之机。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队伍前进,轮到张稚昂点单。
“你好,请给我一份儿童套餐,还有两份……”
把目光从菜牌上收回来,张稚昂呼吸一滞。
柜台后服务生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模糊成了一团,就像早上遇到的路人那样。
又怎么触犯规则了吗?张稚昂绝望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