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出声,此乃西域秘功,日后我再慢慢教于你。”林玉安坐起身来四处张望,却又听见这声音。
手掌一紧,是宫洛雪握住了他。林玉安知道他醒了,随即抽出手,食指在他手背轻点三下。这是二人约定的暗号。
声音似乎于脑海中响起,并不来自耳边。
这声音继续道:“恐怕你修养几日,便忘了报仇罢。你为何如此信任那人?他可是宫氏次子,当真会眼睁睁看你杀他兄长吗?”
林玉安视线游走在不远处陷入梦乡的村民身上。
‘他会混在村民中吗?’他默默思索,那些村民都背对着他看不见脸。
“林玉安,宫氏两兄弟,一个杀你父母,一个假意救你,他们是何居心你得仔细分辨。”
林玉安索性起身,打算四周转一圈看看。
“宫氏次子定然告诉你多年前他被兄长暗杀,可这件事除了他身边的两个小子谁又知情呢?林玉安你好好想想,这世间哪有不报杀身之仇的道理?”
他尽量放轻脚步,在蒙蒙细雨中仔细搜寻。
“此人若是骗你,则心机深重,不可信。若真是不想报仇,嘻嘻,那便是懦弱。”
没有,没有,每一个人都在熟睡。
林玉安停下脚步,在心里问他:“你有何所图?”
“他假意待你好,四处解毒瞧病,是否曾口出懦弱之言,叫你放下仇恨?你仔细想想,如今是否离灭门仇人越来越远?他究竟是真想救你,还是为了给他兄长争取逃跑时间?又或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林玉安实难猜测他到底能不能听到自己说话。
“林玉安,虽然我知道的比你多,但你并不傻,为何没想到这层?仔细些吧...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曾经也是个经脉尽断,内力全无之人。”
林玉安迈出的脚步顿住了。
“用这秘功传音须得消耗大量内力,如何做到我会慢慢教你。但你得到我身边来。我会给你最好的药,恢复你的内力,让你变得和我一样强。”
他再次急切的转身搜寻,视野所及除去安睡的人群,一堆堆燃烧正旺的篝火,只剩无尽的黑暗。
“早已说过,这世间只有我能救你。别担心,我将向你展示属于你的未来。”
云层绵密地遮住月光,篝火在薄薄雨雾中跳跃,四周林间似施过法,火光如何也透不进去。
林玉安在这细雨中站了很久,他在等下一句话。
当一阵朔风夹着微雨细雪刮起他鬓边碎发时,他才意识到这对话早已结束。
待他重新回到火边,宫洛雪起身用眼神询问,林玉安只好摇摇头,低声道:“无法确定他在何处。”
宫洛雪向篝火里添了柴问他:“他说了什么?”
“说他可以救我。”林玉安抱着双膝,直直盯着火:“说会给我最好的药,说会向我展示属于我的未来。”
“又是这样的话。”宫洛雪坐回林玉安身边,拉过他一只手拢住。
林玉安盯着乱舞的火舌,喃喃道:“我又不傻,哪里会几次三番上当。他说要我去他身边。可我在脑海中答话,似乎他听不见?”
宫洛雪听到此,手上紧了一紧。
“他用了什么功法?”
“说是西域秘功,可传音。”邪僧确实没说这叫什么功法。
宫洛雪曾听师父白九尧提过,此功源自西域,近百年前大绥亦有武学名门研习,此功对内力要求极高,百人中难出一人有所成,研习几代便失传了。
若以常理论,内力传音只可单向,除非二人皆练了同样的功法,才可往复交流。
“邪僧不仅内力极高,脑子也很好用。”宫洛雪握住林玉安手掌,似盘握一块珍贵玉石,小心又仔细地摩挲:“以蛮灵藤欺瞒百姓,借胡方丹暗下蛊毒,以百姓身体养蛊;又以神明之名收集蛊血,将其制成紫浆露用以提升功力。”
宫洛雪掌中有些练剑磨出的茧子,摩挲时带着刺刺痒痒的触感,偏偏他对手上穴位了如指掌,点按力道正好,时而指尖推过脉络又酥又麻。
林玉安那只手被捏得舒服又暖和。索性把另一只也伸了过去,说道:“暖和,好好捏捏。”
宫洛雪勾着嘴角一笑,将他两手一起拢住继续道:“如今又让信徒假扮四处行走,混淆视听。我猜测,他或许很快会来找你。”
“我始终不明白他图我什么。”林玉安回想邪僧方才那番话,尽是挑拨离间之言。目的呢?
“哼。”宫洛雪寒声道:“总之要叫他好看。”
“恐也不易...”林玉安之前听闻丘怀湘遇上一个,内功强如他,不仅跟丢了,还受了伤:“丘大哥遇上的那个若是真身,确实很难办。”
宫洛雪继续给他捏着手,接话道:“他之所以几次三番给你传音,恐怕就是不想硬碰硬来抢人。他希望你主动找过去。可见他有弱点,而这弱点一旦交手便会暴露,所以每一次都选择逃跑,不做正面交锋。”
听他这般说法,林玉安也沉思起来。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必然知道大绥武林正全面围剿,若我是他,比逃跑更有威慑力的,是杀一两个顶级高手,让所有人都知道实力差距,而不是抱头鼠窜。所以...我期待与之一战。”
林玉安见他一脸自信,不知为何却对最后一句话有些胆颤,毫无征兆的脱口而出:“你?你很厉害吗?”
宫洛雪凑近他问:“我不厉害吗?剑法自是比不上你,可打架是靠脑子的,不厉害吗?”
“前几日不知道是谁吐血呢。得亏我及时出手...”
“你是因我吐血而出手?”宫洛雪惊讶地看他。
“...不...我...嗯...”林玉安一时嘴快,现在想收回已来不及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时为何会出手,似乎是身体自然的反应。
这要他如何解释?
“嗯...眼见同伴吐血,及时出手...是...正常反应吧?对,就是正常反应。”林玉安眼神不再慌乱,定定地看着他。
谁知听了这话,宫洛雪眼里现出一丝落寞,看着他柔声道:“同伴?没有别的?”
林玉安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没有别的?他自知是有的,但那是什么他无法确定。
“你呢?对你来说,我是何种存在?”他在茫然间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
这一问对宫洛雪来说,似一击穿透心脏。
‘你是特别的。’
‘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心悦你,想与你在一起。’
一千句一万句他想说,也明知此刻是最好的时机,偏生说不出来。
宫洛雪几度张口,在林玉安期待的眼神中,只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我...我...”。他觉得自己像极了裴庄主桌上养在琉璃缸里的两条傻鱼,瞪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
他烦透了,选择狠狠赏给嘴上两巴掌,打完唉声叹气地双手抱胸生闷气。
这下轮到林玉安一头雾水,借着火光见他唇边隐隐泛红,实在有些不理解。可那副模样,又气得真切。
为化解此刻微妙的气氛,只好将双手伸到他面前道:“再捏。”
宫洛雪看起来万分丧气,耷拉着脑袋,默默接过他的手,口中喃喃道:“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不说。”林玉安也不恼。他寻思着,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或许宫洛雪也没想明白吧。
不就是亲了几次,又抱着睡觉嘛,也没做什么别的。宫洛雪这副模样,却年过廿六仍未娶妻,定然是情场老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会轻易对谁动心呢?
那些无微不至的关切,皆因他是医者,吾为病患之故,是自己想多了。
本是用来宽慰的话,谁知想到此处,林玉安却升起一股无名火来‘每个病人他都这般对待吗?叫他亲就亲,叫他抱就抱,叫他捏手就给人捏得这般舒坦。’看着那映在火光中棱角分明的俊脸,心里竟是越想越气。
随即猛地抽回手。
这一举动倒叫宫洛雪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低声问:“疼了吗?”
林玉安那无名火在胸间乱窜,一时又生出个疑问‘他给多少人这般捏手过?’,顿时气得脑中嗡嗡作响,不知如何发泄,索性抬手一巴掌抽在这人面上,气恼地问他:“病患叫你亲就亲,叫你抱就抱着睡吗?”
“啊?”宫洛雪捂着脸看他,一脸无辜地答话:“没有啊...”
“手法挺娴熟啊,捏过多少人?”
宫洛雪一手捂脸,一手指天急道:“我发誓,你是第一个这么捏的!”
“这么捏?还有怎么捏?”
“就...寻常推按穴啊...”
此话一出,林玉安的气焰被浇灭了一半:他是大夫,哪有大夫不推穴的。
随即又扭头向另一边,气还没消,这下子倒不知该如何收场。
宫洛雪思索一阵却突然笑起来,捂脸的手放下,面上俨然印着红红指印,他却毫不在意,凑到林玉安面前道:“捏得舒坦吗?只给你这般捏的。”
“舒...服...”林玉安此刻只觉那指印有些扎眼,也不知哪来这么大脾气。自知理亏,眼神闪烁不敢看他,只好四处乱瞟。
忽的手又被宫洛雪抓起,掌心传来一阵酥麻,耳边听他嬉皮笑脸道:“打疼了吗?再给你捏一会儿。”
林玉安没有拒绝,缓了一阵才偷偷用眼角瞟去,见他一脸愉悦顶着五指红印,刮着指尖傻笑道:“怎么忽的肝火这般旺?我好好替你刮刮。”
片刻后,手中又酥又暖,催得他昏昏欲睡,随即就地躺下,靠在宫洛雪腿上睡了过去。
宫洛雪见他呼吸渐沉,又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一张破嘴!平日里不挺能说吗?正该说的不说!要死!
打完想起林玉安方才的问题,又咧嘴傻笑起来:他在乎,嘿嘿。
***
翌日,天刚蒙蒙亮,林玉安便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
“我们伤的伤累的累!你们药王谷不是来救人的吗?取柴火取食物,不该你们做吗?”说话的正是和阿怀同去药王谷求援的牛三。他五大三粗,说起话来莽声莽气:“这么冷的天!没了柴火还不得冻死我们。”
宫洛雪靠在身后大石上,默默的看着牛三。
“什么叫该我们做?”说话的是严以温,虽说常年在周边村落行走,但如牛三这般有所求还理直气壮的,确实少见。脾气也上来了,呛声道:“你这话说得,谁不累啊?头一夜到了这儿,你是倒头就睡,我们可忙了一宿。日间又是煎药又是把脉,还同你们一道背了两趟柴火。我们也需要休息。你见着没柴火了就去背嘛,有手有脚的,非得叫我们去吗?药王谷来的是大夫,不是脚夫!”
宋知念也被这声音吵醒,倏地坐起身来转头看去,听了这话,又回头来闭着眼无奈扶额。
几个年轻人将阿怀提溜着,从坡下上来,手上一推,便要将他砸在地上。
宫洛雪不知何时闪身到一旁,一把抓住阿怀后衣领,将人提住稳稳扶好,不带情绪的开口道:“有事好好说,别动手。”
几个人见是他,这身量往眼前一站,也不敢太过分,只听那牛三对着阿怀道:“看你请了什么菩萨来?说是来救人的,帮着老弱病残干点活还不乐意,怎么?会瞧病了不得?药王谷了不得?要贡着?”
“你!”严以温气得脸都红了,不讲道理的村民他见过,如此胡搅蛮缠的倒是头回。刚想吵上两句,又见着宫洛雪一抬手示意他算了。
阿怀面色铁青,双眼还红肿着,眼下乌青得厉害。此刻一言不发,默默蹲下拾起背篓背上,向木屋方向挪步。
宫洛雪则笑道:“多大个事儿,我一身蛮力没处使,严师兄你歇着,我去便是。”说罢回头叫道:“玉安,宋兄与我同去吧。”
严以温涨红着脸看着他,宫洛雪给他打个眼色示意算了。他一回头又对上牛三得意神色,只得一跺脚,转身去看弟子煎药。
宫洛雪明白他心里憋屈。越是走到穷乡僻壤,施诊越不容易,尤其是村民不开化之地。突发大灾,村民失了土地、房屋、亲人,加上身体疼痛,自然暴躁又情绪化。这种氛围下,那些不好的习性便浮现出来。
“他们原本也不这样。”四人背着竹篓走在山间小径,阿怀走在前头边走边说:“青桥村闭塞,平日里没什么外乡人,庄稼人寻常也难有个三病两痛,就是有,村里的陈叔倒都能解决。”
三人跟在他身后,默默听他说。
“我与他们相处十来年,人都不坏。就是胡摩圣灵来了以后,弄得大家伙性情大变。特别是石洪头一日,那恶人又来作法,点了徐家老三飞升,没被点的自然带着情绪。谁都想当神仙...”
“哼。”宋知念跟在他身后轻哼一声,说道:“全当那飞升是什么妙事...我倒想问问,你为了救人去药王谷,可爷爷...你后悔吗?”
阿怀走在最前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如何不悔不恨?
当年逃出宫一路南下,个中艰辛自不必多说,一直到青桥村,得到爷爷的收留才真的安定下来。未开化的村里人其实相当淳朴,他虽是个外来者,却无人排挤,见他可怜也都帮衬着。
昨夜他反复思量,该悔什么?该恨什么?
“如何不悔?”阿怀嗓音沙哑,吸吸鼻子继续道:“我单单后悔出发时没带上爷爷。这村里每一个人都曾帮助过我,即使这两三月他们态度不好,我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自个儿跑了。”
他脚步不停,只微微回头道:“殿下,当年懿萱宫我躲起来了,十来年午夜梦回还是那般场景。我在梦中无数次冲出去,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
宋知念不知是因提到懿萱宫,还是因阿怀这番话,心下隐隐作痛。
“是,他们害死了爷爷...”阿怀看着路,前方有一土坎,他先跳了下去,又转身低头欲伸手扶宋知念,他又忽然想起什么,猛然跪在地上,以身做踏。
见此情景,宋知念鼻头一酸。
他幼时某个阶段顽皮得紧,不愿走懿萱宫门步踏,而是从一旁石台爬上又跳下。母妃担心他受伤,文哲便随时跟着,遇上石台便如这般跪在地上,以身为踏,由着他踩来踩去。
宋知念愣了一会儿,吸吸鼻子道:“阿怀,我说过你不再是文哲,快起来。”
阿怀缓缓起身,低着头伸手扶他。
“你继续说。”宋知念重新跟在他身后前行。
阿怀沉思片刻,说道:“他们害死了爷爷,可罪魁祸首是那恶人。若不是他,村民不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