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念被疯狂尖利的嚎叫折磨得头痛起来,他在江玄怀中死死捂住耳朵,可那些声音还是从指缝溜进去,如布满豁口锈迹斑斑的钝刀,在他的脑中反复拉锯。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1]’
如松县县令这般胆大之人还有多少?
巡查御史到不了的地方,还有多少被私占的土地、林场?
再则,民众为如此拙劣的骗局疯狂,究竟错在何处?
宋知念脑中翻来覆去冒出无数的问题,忽的一把抓住江玄衣襟道:“施以仁政便够了吗?究竟何为仁?”
江玄闻言一瞬怔然,这问题他无法回答。
只好抬手拭去宋知念面上泪痕,又替他蒙上双耳。
宋知念心中明了,这话与其说是问江玄,倒不如说是问自己。
一炷香后,村民一个接一个昏迷倒下。江玄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渐进,便搂着宋知念藏回巨石后。
“爷爷!”
听闻这声音,宋知念猛然起身看去。
阿怀飞快冲进他的视野,扑倒在老者身边仔细检查起来:“爷爷,你怎么了?”可当他触碰到这冰冷的身体时,难以自抑地大哭起来:“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去!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醒醒啊!”
在他的哭号声中,宋知念借着火光看清了人,几乎是直直地自高地跃下,又在半空被江玄接住。甫一落地便冲将上去抓住阿怀的手,颤声道:“文哲...文哲!”
阿怀一把甩开他的手放声哭泣,只顾胡乱晃动老者尸身,似想用这种方式让他醒过来。宫洛雪从后方赶来,试了老者鼻息,对阿怀摇摇头。
宋知念拉着阿怀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文哲!你看看我!”
阿怀终于听见有人叫他曾经的名字,当他抬头对上宋知念的眼神,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他满脸不可思议,愣神片刻抬手抹去泪水,左顾右盼一番几次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许久之后才缓缓出声:“殿下...对不起殿下,我...爷爷他死了...对不起...”阿怀手足无措间认出了宋知念就是当年的六殿下。
此刻的他太悲痛了,相依为命十余载的爷爷死了,六殿下的出现,使得当年懿萱宫满地鲜血又浮现眼前。
一时间他不知该跪着磕头,还是该起身行礼,浑身颤抖,哭着一会儿摸摸爷爷的手,一会儿在双腿上搓着手掌,口中喃喃道:“对不起...爷爷...”又眼神闪烁地看着宋知念:“对不起殿下...”
宋知念设想过无数种相见的场面,唯独没想过会是在二人都如此狼狈的情形下。可他心中并未生出想象中的愤怒与怨恨。而是继续抓着阿怀的手腕,缓声道:“文哲,你还活着便好。”
***
许久之后,岑子帮着阿怀安葬了老人。趁着村民尚在昏迷,宫洛雪和严以温带着药王谷弟子处理伤患,又悄悄将众人怀中的胡方丹换作解药放了回去。
忙完一切,缕缕晨光已穿透薄薄雨雾洒进山中,偶尔声声鸟鸣清脆如铃,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五人带着阿怀远离人群起了火席地而坐。
阿怀仍是拘谨不安,尤其是宋知念拿出那支簪子时,他浑身抖如筛糠,跪伏在地不断说着:“殿下,奴才该死!奴才胆小贪生,奴才该死!让江大人砍了奴才吧!”他当然还记得常年跟在三殿下身边的江玄。
宋知念冷静道:“阿怀,你已不再是文哲,别再自称奴才,再说,江大人何时随便砍人了?”阿怀依然跪着浑身颤抖。
宋知念又道:“我来找你,并非追究往事,唯独想知道当天懿萱宫究竟发生了什么,母妃和沈瑛到底怎么死的。仅此而已。”
阿怀缓缓抬头看着宋知念道:“殿下...”
“别叫殿下,为省去麻烦,我已化名宋知念。”
阿怀又看看宫洛雪三人。
宋知念继续道:“这些都是可信之人,你且说吧。”
此番,阿怀擦了眼泪缓缓道来:“那日晚宴后,奴...我跟着德妃娘娘回到懿萱宫。九殿下身体不适,便让妙心妙禾去小厨房熬粥;妙兰妙灵替娘娘卸了朱钗,又叮嘱我拿回兰室收好。可就在我返回时,却听见了打斗声...”
宋知念心中紧张,双拳紧握。
“我很害怕,便躲在墙角...”说到此,又对着宋知念磕头道:“对不起,若是我那时出去...”
“你那时出去也不过是多一具尸体罢了...”宋知念这话听不出情绪:“你见着凶手了吗?”
阿怀起身摇摇头道:“我听见外间没了声响,探头看去,见着文思丢下刀,向外走去。”
“文思?”宋知念诧异道:“文思没死?”
阿怀深深低下头道:“他...也跑出宫了。”
“什么?”宋知念脑中一片混沌,又问他:“你如何知道?他拿刀干什么?那懿萱宫中死的二人是谁?”
“我见娘娘还有宫中所有人都死了,外间又起了火,便偷...偷了娘娘几样首饰,打算溜出宫。头两日我听宫人提起西宫墙边有废弃水渠,有不少宫人从那将宫中物品递出去换银子,便趁乱跑到那处钻了进去。”
宋知念看向江玄,此处江玄确有印象。废弃水渠既窄又小,不过刺杀案发生后宫中大排查将这个漏洞堵上了。便对他点点头。
“刚爬出去在洞口歇息,又听见身后有响声,便藏在附近。见到文思背着很大的包袱从洞口出来...我猜测他定然也是偷拿了不少物品...”
宋知念记忆有些模糊,问道:“那日文思是和你们一道回宫的吗?”
“不是。”阿怀肯定地说:“那日文思身体抱恙,唯恐殿前失仪,并未一同去晚宴,而是留在宫中。”
江玄心中生疑,问道:“德妃娘娘回宫时可见着文思?”
阿怀道:“并未见着。当时我心中亦是疑惑,转念想来许是在小厨房。听到动静才到了前厅。”
“等等。”宋知念突然发问:“你说文思放下刀?难道是文思杀了贼人?若是如此他为何要逃?贼人行凶,你一点没看见吗?”
阿怀又再磕了头去:“殿下,我只听见...尖叫声...惨叫声,还有...还有九殿下的哭声,根本不敢看啊!”
“那地上尸体呢?有无异常?”江玄又问他。
“异常...”阿怀每每想起懿萱宫满地尸首,地板沾了血后滑腻的触感,浑身汗毛竖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尸体...有一个穿着夜行服...有一个穿着...好似戏服。异常!对!还有一只大猴子。”
“猴子?”江玄疑惑地看向宋知念。只见他蹙眉沉思一阵道:“我想起来了。当晚有一出猴戏,那大猴子憨态可掬,父皇念着沈瑛没见着,便让戏班主带着猴子去懿萱宫单独演给沈瑛瞧个乐。”
“可是...”江玄道:“案卷中并未提到猴子。”
宋知念实在不愿提及懿萱宫坍塌后的惨象,连沈瑛的尸体都被砸得粉碎,何况一只猴子?
“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此。”宋知念道:“一点武功不会的文思,杀了贼人不领赏却盗了宫中物什跑了。”
这意味着什么?
“你可知道文思去了何处?”江玄镇静说道。
“不知...”阿怀仍伏在地面,颤声道:“出了宫我紧赶慢赶,在城门封锁前离开临都。扮作流民一直到了此处,再也没有见过文思啊。”
“懿萱宫发生的事仅有你一面之词,如何证明你非文思同伙?”江玄这一问,寒气横生。
阿怀诧异地抬起头道:“我...我不是...我如何...”说着又转向宋知念道:“殿下,我是胆小如鼠,可德妃娘娘待我这般好,我怎会害她!这些年我无时无刻都在自责,当时哪怕一死也该冲出去,我...我真的不是同伙啊殿下!”
宋知念很清楚文哲有可能在撒谎,他和文思根本就是同伙,行刺父皇失败,转而杀德妃和九皇子,随后盗取财物偷跑出宫,彼此不知去向亦是避免一人落网供出另一人。
他将红宝簪仔细收藏,许是因此物过于特殊,一旦出手很可能惹祸上身,就像如今这般;又许是真的自责。
他不能靠情感做判断。
然而,当下既无时间,也无心思仔细追究分辨。
如今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要离开此地,他想在大绥境内找一个落跑太监算不得什么难事,如果文思没出关的话。
但一切的前提是干掉邪僧离开此地。
宋知念抬抬手说道:“罢了,我知道了。你且去帮帮药王谷大夫们。别乱跑,那邪僧方才来过,若是还在附近恐有危险。”
阿怀一愣道:“他来过?前几日才来过啊!”
宫洛雪问道:“以往间隔多久?”
“去年冬月是月圆之时来,年节间就变成七八日来一回,如今...这才隔了三日啊!”阿怀说话带着哭腔问道:“爷爷怎么死的?殿下,您可知道?”
宋知念看着他,即便心中再怎么怀疑他是刺客内应,凭借两年前背着老者从那条山路去松县,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卖掉簪子带老者就诊,加上方才见着尸体的反应,足以证明此人重情重义。
他为救村民去药王谷求援,到头来村民却害死了他相依为命的爷爷。
这太残忍了。
宋知念不忍开口,犹豫间听江玄说道:“他年事已高,方才有人...”宋知念侧过头,一把握住江玄手腕。
可江玄却拍拍他说道:“他应当知道。”
阿怀从二人的态度里猜出了缘由,颤声道:“有人给他服食胡方丹是吗?”
江玄定定答道:“是。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
“江大人...”阿怀似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起身双肩颤抖,哽咽道:“你不用道歉,我明白。那场面我见过...所有人都疯了。我明白...都是这装神弄鬼的恶人,都是他...”他口中细碎地念着,转身向着安葬老者之地走去。
***
宋知念将视线从阿怀落寞的背影收回,搓了把脸说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我和江哥哥来时,进村之路已然被毁,一路也并未遇上自村中外出求援之人。”
“青桥村此次石洪,并非天灾,乃是人祸。”江玄接话道:“我得去一趟看看县令是何态度。来时听闻此地唯县尉实干,须得他集结人手清出通路疏散村民。拜托各位照顾知念。”
宫洛雪则道:“朝鸣山庄的兄弟已经在往这里赶,不过先前确实没料到通路被毁。这样吧江兄,让岑子与你同去,万一遇上邪僧,二人好有个照应。”
岑子在一旁点头道:“嗯嗯,江哥哥我同你去!”
宋知念也附和道:“没错,万一又遇上昨夜那人,他可是盯上你,要让你‘飞升’的。”
“飞升?”
二人把前夜遭遇说了一通,在座众人皆是毛骨悚然。
“所以...飞升是这个意思...”林玉安实在难以想象活人被剥皮的痛苦,他想起在灵峰镇救下的孩子,恐怕也是...心痛之余,只得默默忍下一个寒颤。
宫洛雪接话道:“简直骇人听闻。邪僧不除不知还有多少人遇害。依阿怀所言,邪僧进村搜集鲜血日趋频繁。又知其披着人皮四处作恶,我们接触的每一个陌生人都要留心。所以,江兄,必须让岑子与你同去。”
“可是。”江玄面色担忧:“岑子与我去,这里只有你和林玉安,若是真的发生什么情况我担心...”
宫洛雪凑近他低声道:“放心,朝鸣山庄有兄弟跟着我一同到了,现下已是隐蔽起来。”
江玄听完一抱拳道:“那就拜托各位了!”说罢转头看向宋知念道:“我一定速速归来。”
***
江玄带着岑子出发,一路上果然如他所料,进村道路损毁严重,那废弃道观已然坍塌成为一片废墟。直到他们飞速奔出山路,皆未见任何救援力量。
商驿就在眼前,江玄趁着驿夫备马时问他:“兄台,地动之后是否有人从青桥村方向来?”
驿夫道:“昨日晨间有几个武人出来,你俩是第二波。”
果然,外出求援的村民并未走出山间。
江玄接过缰绳,足下踏镫上马,口中说道:“青桥村地动引发石洪,村子折了半数,伤亡数十人。如今物资告急,山路被毁。有劳兄台散播消息争取救援!”说罢和岑子先后一夹马肚飞奔出去。
二人一路马不停蹄,遇到商驿趁换马之机扩散消息。待到天色渐暗,二人赶到县衙,只见朱漆大门紧闭,江玄正要拍门,却猛然停了手。
岑子一脸疑惑地看他:“江哥哥怎么了?”
只见江玄沉思一阵,转身急道:“走,去宫氏医馆!”说罢拉着岑子又上了马。
方才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赵县令伪造圣旨在青桥村圈地,若是知晓此地发生石洪该如何处置?通路不畅消息延迟导致救援不力全村覆灭的罪名,可比伪造圣旨、打着皇室名号私贩木材轻多了。可这条线上有多少人尚不知晓,此刻贸然告知青桥村遇石洪,村民危在旦夕,岂不是告诉他这是灭口的好机会?
他与岑子一前一后在城中飞驰,前方再转两个路口便可达到医馆,却在第一个路口杀出一匹白色骏马,险些撞上。
两边人定睛一看,皆是一声惊呼。
“叔...岑子!”
“丘易春!”
江玄即刻道:“岑子,将情况告知丘易春,随后医馆碰头!”说罢又策马前行。
岑子疑心丘易春这骄纵孩子能干点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细细看来对方不知从何处归来,竟也是一身泥污。
“怎么了?你怎么到松县来了?”丘易春见二人也是一身污渍狼狈不堪,转头问岑子。
“嗯...”岑子将青桥村现状对他简要说了,问他道:“本想去县衙求助,不知为何江哥哥又转头去了宫氏医馆。你能找到人来帮忙吗?”
“岑子你说什么呢!”丘易春此刻那点顽皮劲荡然无存,严肃道:“这点事情成州丘氏义不容辞!幸好你们没去找赵县令,否则扯皮两个时辰都出不了县衙!我和兄长带着人才从胡塔村回来,这就过去。你赶紧去办事,这边交给我!驾!”话音未落地,人和马已然掉头跑远。
岑子也来不及细想他的转变,又向医馆奔去。
“胡掌柜,这几封信一定不能弄错,尤其是这一封。”岑子进门时,江玄已将信封好正交给胡掌柜。
“这封信必须走官驿,见了印,他们自会明白该如何处理。此事干系重大,拜托了!”
胡掌柜接过信道:“放心,印章特殊,不会弄错的。”即刻转身着手处理。
“怎么样?”江玄迎着岑子走来问道:“丘易春怎么说?”
岑子脚下不停,又跟着江玄急急向外走去,答他道:“他和丘易靖刚带着人从胡塔村回来,听了情况,正往青桥村赶去。”
“好,事已办妥,我们赶紧回去!”江玄说话间上了马。
岑子也跟着上马,又问他:“江哥哥,我们不带点物资回去吗?”
“咱们轻装简行即可。”江玄面色略微凝重:“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去,青桥村村民须得保护起来。”说罢提缰调转马头跑了起来。
***
夜已深,林玉安跟着宫洛雪照顾病患忙到亥时三刻才躺下歇息。
约莫子夜时分,篝火在噼啪声中火星乱窜,他耳边传来熟悉的尖利嗓音:“林玉安,你可调养好了?”
林玉安倏地起身,篝火旁,身后的宫洛雪以及对面的宋知念均已沉沉睡去,再无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