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樾已经死了。
三年前,楚诵宁自大漠回京,在心里将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她在一场又一场不愿醒来的梦里,成了一个碎心之人。
而今她看着阿樾站在面前,昔时破碎的心,再也不能拼得圆满,一遍又一遍地翻覆着只有她自己意会的悲喜莫辨。
这个人还活着,让她何其欢喜。
然而在那一年,自己却终没能等到她。
楚诵宁终于推开房门,向着窗前走过去。
她想要仔细看一看凌竞寻。
凌竞寻只是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从前只道,眼前人如天上月。
于今时过境迁,这话她却不敢再想。
天上月虽然遥不可及,却始终如一,供举世之人同挽清辉。
眼前人此刻虽近在咫尺,却已在命运的洪流中,踏上了他人的舟车,不复有与自己携手同行的可能。
凌竞寻沉溺于那寸许宽的窗缝中漏进的一缕月光,待听得楚诵宁已走到自己身后,才忽然转身过去,将那张伤残的面貌展露在她的眼前。
楚诵宁咽语无声,抬起手想要抚上那张脸,却被凌竞寻躲开了。
凌竞寻双目中的笑意被那道伤疤分割开,同出口的言语一般,变得散乱而冰冷。
“公主今非昔比,已不必再赴某之约。”
“那你又是在等什么呢?”
楚诵宁扬起眉梢,循着对方的视线,亦向内室中望去。
那里,曾是芙蓉欢堕,几番云雨情迟。
凌竞寻却笑问:“难道公主以为,某还会再奢望能与公主共行枕席之欢吗?”
“你我之间——”
十五载相识,难道只剩了此事吗?
凌竞寻明白她的意思,却并不教她说完。
“公主已有了并肩之人,如何又要与某论起‘你我’,难道是有心要陷某于不义?”
凌竞寻的笑刻意而张扬地浮在面上,将无尽情思掩得一丝不露。
楚诵宁无言。
这一生起初顺遂而恣意,直至三年前朝议赐婚,她才知晓,生于皇家,宿命中这一番身不由己,她是无人可说的。
如今已是有负于凌竞寻,又岂可再向她诉苦,何况,她在那样的险要境地上失踪,又哪里会好过?
“这三年中,你在哪里?你受的伤——”
“某原本就是疏野之人,不劳公主挂怀。”
凌竞寻扬起的眉眼垂了下来,却转身走开了。
那两年多近乎屈辱的挣扎,她不愿再想起,更不愿显露出分毫端倪,落到楚诵宁的眼中。
楚诵宁的目光仍落在凌竞寻的那道疤痕上,心思却已经越过了她的层层衣物,念起那副身躯之上,又曾受过何等切肤之伤。
此情此景,却又不得不将泪忍下,身体与神魂并皆木然,像被钉在这一寸光阴里。
凌竞寻却不愿这样沉沦,她平生所好,是刀剑之快。
“公主,还不离去么?前事已非,往后安可再错?”
楚诵宁来时便自知今夜绝非圆满之局,但她却不能预想到,这了断竟然能够如此撕心裂肺。
她只好如来时般,缓步踏出房门。
“某预贺公主福绥安乐,康盛万年。”
楚诵宁伸手扶住门框时,听到凌竞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堆积了三年的泪水,终于如决堤般涌出。
凌竞寻立在院门口,直到那个人的身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才阖上双目,转身回到院中,复又睁开。
仰起头,眼前无尽的夜空,也是那年雪域里茫茫的苍穹。
那时她曾遥想着与楚诵宁重逢,如今果然重逢了,却只好断得果决,
出了承明坊,向南行近三里,即至清乐坊,凌竞寻有两位相识住在那里。
她虽然已经决定离开京城,但作了多年的已故之人,历尽辛苦回京一次,总该知会友人一声。
坊间巷里,在这佳节清夜,竟没什么人行走。
偶然遇上的一两位提了货品回家的人,面上也尽是戚戚之色。
凌竞寻颇觉异常,又不便上前询问,直走到友人家门之前,才见那两扇木门仍上着锁。
她左右顾视过后,终是没有去叩邻舍的门,转身又踏出了清乐坊。
今夜总是要往嘉行客栈落脚的,便想着到了店中,再打听一番。
嘉行客栈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驿所,筵宴菜式风味齐全,客房更是分了八等,品价在这繁华之地,亦可算亲民。
白天里燕归台的百戏班子,也在嘉行客栈落脚。
凌竞寻踏进店门时,在大堂里遇见了两位正在消夜的把式,与她们搭了三五句。
上楼后,又遇上那寻橦的女孩儿在房门外张望,一见了她,立刻跑了过来。
“姐姐,你要走了吗?”
凌竞寻想到,看来她是听到了自己方才在楼下的言语,又蹲下身去与她叙起来。
“嗯,今晚我再去寻一位友人,明日便启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风雁筠。你打算去哪里啊?”
“可能要去江南,或者回凉州罢。”凌竞寻也还没想好,又去问她:“你们呢,下一场去哪里?”
“明早启程去洛阳。”
“哦,洛阳好啊。”凌竞寻想到一些往事,忍不住笑道,转而却又叮嘱风雁筠:“你往后要小心些,你们班主可有些手段。”
她在燕归台碰了一场钉子,难免有些微词,却见风雁筠摇头。
“我们班主是凶了些,他心不坏的。我们大多是孤儿,是他让我们能有一口饭吃。”
“哦?”
世间怎么这么多孤儿。
“你以后就留在戏班吗?”
风雁筠摇头:“我的功底都不算好,留下也不过能讨一口饭吃,我想去做一点别的事,可是也未必能如愿——姐姐,你能不能摘一下面具?”
“嗯?”凌竞寻一笑:“会吓到你的。”
风雁筠摇摇头,双目中满是期待。
凌竞寻却不过,见四下里没有人走动,才伸手到耳后解了面具下来,露出那道自右边眉毛之上斜向下伸到左眼之下的深色疤痕。
她见风雁筠呆呆的,便又是轻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吓人?”
风雁筠仍是摇头:“那时,姐姐一定很疼。”
“已经好了。”
凌竞寻笑着将面具重新戴好,又从自己的靴筒上解下了一把小刀,递给风雁筠。
“这个送给你,行路中会有点用处。”
“给了我,姐姐自己不用么?”
“我用不到,在身边带了两年还是新的。你拿着吧!”
风雁筠这才将那小刀握在手中,再抬起头时,见对方已经站起身来,便知道她要离去了,于是抬起手与她告别。
凌竞寻又叮嘱了她早些歇息,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在床榻上躺了许久,却只是闭着眼而不能入眠,于是又起身穿了外袍,提起桌上的一瓶酒,决定再向清乐坊去转一趟。
此时已经将近子时,虞元凊只要还在京城,有什么事也已经该到家了。
给房门上锁时,她尚且在犹豫,深夜去打扰虞元凊是否不便,但她却被一重又一重纷乱的思绪驱使着,一步步离开了房门。
她的客房所在的这一排,房屋等级并不算高,不过,妙在位置隐秘,多为商议要务之人所青睐。
她一步步踏出行廊,渐将步入中厅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些屋室的壁板隔音极好,不过她的耳力亦甚佳。
室中人传出的声音,早在三年前便同军令如山刻印在她的脑海中。
武侯戚肇,现掌着军马调令,并领三都防卫之责。
她甘认那是自己失察,因此不愿再计较旧事。
但听到那个人的名姓,她却不能再不为所动。
“待除去楚诵宁……”
她立在廊口,纷乱的脑海之中只剩了那六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客房的侍者被室内传唤上来后,室内有一个人亦向外走来。
果然是武侯戚肇的幕僚,管途琛。
凌竞寻仍站在原地,手中提了一瓶酒。
管途琛大约将她当作了无事闲游的酒徒,伸出手便向她肩膀上搡了一掌,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凌竞寻的身躯晃了晃,心中暗自想到,那屋子里的人,若论单打独斗,应当没有谁是自己的对手,但也未可知。
那一次受伤之后,她自觉已是大不如前。
若是他们一起出手,自己则必定全无胜算。
从前手中兵马刀剑俱在,尚且要落入他人陷阱之中,又何况如今,两手空空?
不觉间下了楼梯,走出客栈沿着锦云大道信步西行。
将近夜半时分,起了风,她启了酒瓶的封口,抬手往嘴里倾了一口。
是桑落酒,已经是旧年的了,灼得喉间有些刺痛。
她原本就不惯饮酒,自受伤后,更是滴酒不沾。
本待借其御寒,却因醉意而止不住地晕眩起来,只好略松了松衣领,令夜风灌入,拂去躯体方才发散的轻微热意,才又渐觉清醒。
她登上城楼,望向郊野的灯火,骤觉无限温暖。
都城之外天光无限,自有无数条路可供她肆意行走。
可在这方正的皇城之中,还有一座金玉的牢笼,困住了那个人的伶仃只影。
她岂忍心。
公主府,云枝殿。
“今日公主劳累了,各府中进献的贺仪,录册后,已照旧发往应山镇。”
俞业臻坐在堂下,向楚诵宁汇报一些府中内务。
“有劳你了,公务繁忙还要理会这些事。”
屏风后,楚诵宁在妆台前解了冠戴,向妆镜中,不知在打量着什么。
“为公主分忧,是拙分内之事。”
俞业臻向来是知礼节懂进退的,但他今日的话,却让楚诵宁有些烦闷,于是让他退下了。
“你去歇了吧。”
“是。”
柒雪关了殿门,侍奉楚诵宁换了寝衣后,仍呆呆地留在帐前,不愿离去。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公主,你难得出行一趟,要看些热闹也就罢了,就算给些赏赐,算是予他们的荣光,怎么说倒要向他们讨个善缘?”
楚诵宁见她仍旧为白天里的一句话耿耿于怀,不免笑着摇头。
“柒雪,你觉得,咱们在这皇城中,体面么?”
柒雪年幼,到楚诵宁身边的时日还不长,并不能理解公主能有什么忧虑。
“公主可是当朝的独一份,如今还会有谁能越过公主呢?”
“是吗,那我们都有些什么呢?”
楚诵宁问过后,便觉得这些话不该问,好在见柒雪只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便又道:“罢了,你也去殿外歇了吧。”
待柒雪应声退下后,她才抱膝仰头,望向头顶的帏帐上的凤纹。
那帏帐是青绡所制,极其轻韧细软,但在此刻,于她,却分明有千钧之重。
从前活得恣意张扬,是因为无所求。
今后想还那人一分公理,便不得不敛起锋芒,踏一遍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