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花儿边哭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苏绾。
原来她果然是高车翟氏,但翟魏这个国家的建立和灭亡都已经是她出生以前的事了。
从她记事时起,父亲就已经不在,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大的叫翟叶儿,小的叫翟花儿,三人一起往西北跑。
母亲曾听自己的族人说,越过群峰和大漠,最西边有一个名叫敦煌的地方,那里包纳了各种各样的人,无论种族和出身,在那里都能活下去。
历经千辛万苦,母女三人终于到了敦煌。但她们属于流民,既没土地也没户籍。
翟家姐妹原本想跟着西边来的胡商去做买卖,可一则大部分商队都不愿意收女人,尤其是像她们这样的豆蔻少女——容易惹麻烦;二则翟阿母舍不得这一双女儿,本就是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她们不想分开。
又想着,要不也像旁的流民那样去城外垦荒。
可是去了才知道,垦荒也不行。
流民太多,城外稍微好一点的荒地都已被人占据,剩下的不是盐碱地就是沙砾滩。
而且,若要开垦荒地就得向府衙呈报,只要呈报,不管你能不能种出粮食,都得缴纳赋税。
当时正是李骅任太守期间,横征暴敛,什么算赋、口赋、田税、军赋,一样样全都压在老百姓头上。
要不就改嫁吧?翟阿母想。
孰料嫁人这条路竟然也走不通!
两个女儿年纪都还小,那就只能嫁她自己。别人来了一看,好家伙,娶一个进门还要搭俩吃饭的,算了算了,大家都不愿当这冤大头。
最后的最后,翟阿母听说太守府在买奴婢,去了就有好吃好穿。于是一咬牙,把自己连带着两个女儿一起卖进了太守府去做户下婢。
世家大族的户下奴、户下婢可以免徭役,其算赋、口赋也由主家缴纳。这对流浪的母女三人来说,也算是个归处了。
彼时李骅穷侈极奢,一个太守府里光户下奴和户下婢就有上百人。就这他还嫌不够,仍旧到处收买、抢夺更多的奴婢以供其驱使。
进了太守府,翟阿母去庖厨做厨娘,两个女儿去了浣洗房给主子们洗衣。
日子一天天过去,待大女翟叶儿年满十五之后,便由府里管事做主,配给了一个名叫赵大的户下奴。
——那个拽着翟花儿的头发打骂她的人,正是赵大。
赵大是太守李骅的马卒子。
马卒子不是马夫,马卒子的地位比马夫更低,日常只能给大人们牵马、垫脚,是连御车都不配的。
就是这样一个低贱的人,在翟叶儿面前却耀武扬威,动辄拿老婆练拳脚——他能扬威的对象只有翟叶儿,故而愈发狠厉。
但挨打对翟叶儿来说不算什么,让她难堪的是,嫁给赵大两年了,自己的肚子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赵大每次打她的时候都用这事嚷,嚷得整个府里的下人全都知道了。
管事的自然也知道了,仿佛有些对不住赵大似的,亲自去找翟阿母,跟她说,你女儿不能生养,这可不行啊。
最后几个人左右一合计,干脆这么着,把小女翟花儿也配给赵大。一个生不出,另外一个总能生得出了吧?
原本姊妹共事一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算好了日子,翟阿母打算次月就把翟花儿也送过去。
有天看账的时候,管事的把这当成个笑话讲给李骅听。
李骅听了就说,不会下蛋的母鸡留着有何用,浪费口粮。
管事的原本是想说点荤事讨好李骅,让大人乐一乐,哪知却一点儿好没讨到,以为李骅是在点他办事不力,心里又堵又慌,转头就把气撒在了赵大身上。
末了还咬牙切齿地对赵大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赵大越想越怕,恰好那时翟叶儿卧病在床,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块湿布进屋就把翟叶儿给捂死了。
捂死之后,管事命人用草席裹了翟叶儿,拉出城外远远找个地方埋了,只对旁人说是恶疾暴毙。
那边翟阿母和翟花儿还在伤心,这边赵大已经几次三番催促赶紧把小姨子送过来。
翟花儿接替姐姐成为赵大婆娘后,没过多久,翟阿母也去世了。
又过了大概一年,凉州君带着小凉公回到敦煌,再之后就是婉仪将军寒衣节怒杀李骅。
彼时敦煌城的百姓们人人额手相庆,高呼痛快,谁不称赞云将军真乃女中豪杰。
李骅死后,他的田产财物全部充公,户下奴婢们也由凉州君做主全部归还户籍,成为庶民,甚至还专门划拨了田地给他们耕种。
但那赵大真是个自私自利的懒骨头,所有活计全部扔给翟花儿,他自己镇日游手好闲。
翟花儿的性子跟她姐姐不同,姐姐性子软,翟花儿可是个脾气烈的,赵大骂她,她也没少回嘴。
前几天,赵大为了打酒喝,要把家中一头小羊羔牵去卖掉,翟花儿护着小羊羔,二人又吵了起来。
争吵打骂过程中赵大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你再嚷嚷就把你也捂死,像你家大姐那样。
翟花儿到这时才知道,原来翟叶儿根本不是恶疾暴毙,而是被捂死的。
她哭着将此事告知里魁,但无凭无据,仅有夫妇口舌之争时说的气话,且那赵大转头就矢口否认,只说翟花儿是个疯子。至于翟叶儿,一个病死的户下婢,连尸首都不知丢去了哪里。
这事,里魁也没法评断。
但里魁平日也早就看赵大不顺眼,又觉得翟花儿可怜,就跟她说,既然李骅和管事都已经被凉州君处置了,也算恶有恶报。每月望日,玉门军会在庆明门外募兵,要是实在跟赵大过不下去,想给自己另寻条活路的话,可以去投军。
“他们……收女人?”翟花儿将信将疑。
里魁笑着捏了捏自己那两撇胡子:“你道玉门军由谁统领?”
“谁?”
“正是那位当着李凉州的面就敢怒杀狗官的女将军——云常宁!”
就在那一刻,翟花儿突然觉得,拴在她身上的无底黑夜似乎松动了些,一束天光从浓黏的暗瘴尽头透了进来。
虽然她看不清楚,但她知道,那道天光就在前方,能破开万里黑雾,接纳她,指引她,让她向前走去。
*
翟花儿讲完自己这段旧事,人群中有人怒骂李骅,有人称赞云安,还有人指着赵大,说他卑鄙无耻。
赵大扯着嗓子叫道:“苏校尉,您可别听这疯婆娘胡说,她大姐真是病死的,跟我不相干啊。”
正闹着,却见人群一侧突然“唰”地分开了一条路,众人扭头看去,正是云安骑着那匹枣红牝马缓缓走来。
“发生何事?”
云安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看着所有人。
苏绾不愧是军旅中人,从行事到语言都透露着跟云安十分相像的干练,这不,她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云安说清楚了。
“李督邮掌管刑狱冤案,你若有冤情,自可去他门前状诉。玉门大营乃军营,肩负家国之重,不是给你们报私仇的地方。”云安看着翟花儿,语气平静地说。
翟花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膝行两步上前,抓着云安垂在马侧的一条腿,哽咽着说:
“我知道我没本事,什么都没有,他现在反口不认……我没法给阿姐报仇,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能蒙着头装不知道,由着自己傻下去……”
“云将军,我想进玉门军并非为了报私仇。我若是穿上那身铁疙瘩,一定不让您失望。我耍得动大刀,也推得动粮车,什么苦活累活我都干得了,只求将军收下我,给我一条出路。”
自从知道姐姐死去的真相,赵大的那个家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可她一个苦命女人,大字不识几个,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别处的女人若是走投无路会怎样呢?
悬梁,亦或是,投井?
可那是在别处,敦煌不一样。
在敦煌,只要她们吃得了苦,她们敦煌的女人也可以像男人那样披甲执锐,像男人那样挺直腰杆子。
因为她们有——玉门军!
说着说着,翟花儿似乎又要哭,却硬是咬牙忍下了泪水,似乎怕云安不信自己提得动大刀,还赶紧挽起衣袖让云安看她手上、臂上那些日常劳作留下的痕迹。
云安垂眸看着翟花儿,翟花儿仰头望着云安。
——高天厚地在两个女人对视的目光中磅礴地铺开。
“叫什么名字?”沉默了片刻,云安突然开口问道。
翟花儿一愣,赶忙说:“小民叫翟花儿。”
云安对苏绾道:“先入册吧,回头试过膂力再说去留。”
翟花儿一听让她入册,这回是真的喜极而泣了,急忙要给云安磕头,被旁边的苏绾一把拉住了。
云安又交待了苏绾几句,让她处理完募兵所的事之后把新兵和林娇生一起带回玉门大营,交待完便先走了。
*
喜极而泣的人不止翟花儿,还有林娇生。
只是林娇生成功地把眼泪圈在了眼眶里——无边丝雨涨清池,满池涟漪,一尾锦鲤。
云安走进人群中处理翟花儿一事的时候,所有人都像仰望神明一样望着骑在马上的云安,只有北宫茸茸望见了立马于人群之外的林娇生。
一身橙红色衣裙的“锦鲤”,笑着向他跑过来。
林娇生没有埋怨她“怎得一声不响就跑了”,或者诘责她“你又想自己去找他”……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说,他只是从马上俯身,轻声问她:“饿吗?”
“饿!”北宫茸茸用力点头。
林娇生从怀里拿出一块用苇叶包好的胡麻饼递给北宫茸茸。
少女双眼放光地看着胡麻饼,二话不说就接过啃了起来,边啃还边冲着林娇生憨憨地笑。
林娇生突然感觉满池涟漪又涨了些,眼眶马上就要框不住了。
他抬手在北宫茸茸头上揉了揉,心想:“傻丫头,怎么这么好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