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国民政府审计署
高跟鞋踩过赭色的木地板,一声一声地落在挂钟嘀嗒的秒针节奏上,陈媛推开了审计处的办公室门,将一叠牛皮纸袋的文件放在面前的桌上。
张允琛放下手中的工作,摘了眼镜,揉着眉宇下方的睛明穴:“事情不是都办结束了,你又来做什么?”
陈媛笑了一声:“结束?未见得吧?”
张允琛抬眼看她。
“怎么,如今你上任了审计处处长,倒是摆起架子,不欢迎我了。”
“这里是工作的地方,不是任你胡闹的地方,有什么话等下班回去再说。”
“也对,你和我永远是没有话可说,你和别的女人就有的是话说。”
“陈媛!”
“你自己看看吧。”
张允琛打开了文件袋,从里头抽出几张纸,短短几秒扫过后,一把扔在了桌上:“这是谁写的汇报,一派胡言。”
“军统党政情报科第一任务组,怎么,你要质疑军统的能力吗?”
张允琛坐正道:“是吗?我怎么记得党务调查处一直是归属于中统局?什么时候你们军统的人还参与党内调查了?”
“区区一个外派情报员,无需动用中统,军统自个儿的事儿自个儿就能办了。”陈媛继续道,“我一直没有问你,当日你明明出访的是瑞士,怎么好端端的去了德国汉堡?诺伯特.冯.希普林又为什么要追杀你?”
“这件事情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德国反华,实行种族主义,有什么可奇怪的?”
陈媛不信地讥笑一声:“是吗?她给谁生的孩子?”
张允琛楞了一下,随后道:“孩子?哪儿来的孩子?”
“还在遮掩,她自己可都向局里坦白了,在法国的时候,她有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军统明令第一条可就是禁止谈婚生子,除非出于组织允许。你这么偏袒她,我倒要好好问问,那个孩子是谁的了。”
“随你去问,总之没有的事情你就是说破天来也是以莫须有!”张允琛没有耐心再和她交谈,挪了文件就要搬出办公室。
在擦身之际,陈媛提醒道:“张允琛,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办公室,后天的参政会你就可以不用去了!”
张允琛确实停下了,他只是很随意地瞟了她一眼。
威胁?
他冷笑而过,走出了办公室大门。
晚间,重庆的渝中街区上,西式的红砖洋房一拉天的齐整坐落,英国人开的酒吧招牌就位于此处马路的左侧,一眼望去,霓虹灯绿分外醒目。
走进里头,爵士乐震耳欲聋,美国大兵们在摇滚中酗酒挥霍,空军的制服被丢的到处都是,怀里搂抱的姑娘跟着一起疯狂。
张允琛手中的筹码币已然剩下最后一枚,酒吧老板詹姆斯在赌桌上拨回了属于自己的酬劳,然后停下了一切,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凯文。”
“我还有一张牌。”
“不需要了,今天就当我请客。”说着,詹姆斯开出一瓶朗姆酒倒满两只杯子,然后递给张允琛其中一只,“你心情不好,有心事。”
“你一个外国人,还能看出中国人的心事。”
“我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通常也善于体察客户的情绪。”
就在这时,美国人的酒意闹得更厉害了,其中有好几名不情愿的中国舞女被几个士兵强制拖入了房间。
张允琛喝了一口酒,又吐了一缕烟,眯起眼望着那一派哭闹踢打,他略淡惆怅地道:“就算德国人失败了,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呢?这样的年代,每个人都是牺牲品。”
詹姆斯用他独到的见解说:“对于孱弱的国家来说是这样,但是要明白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坐在餐桌上进行谈判,至于他们是怎么坐上去的,谁会在乎呢?我认为中国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应该明白这点。”
张允琛低下头,擦了擦火,不做回答。
他走出酒吧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从军统局内出来的邱月明。
“这么晚了,他们才把你放——”
“没事了。”她说。
她交代了在法国的一切,包括那场空袭,惟独隐瞒了艾茜还活着的事实。她知道戴笠那关没有人可以轻易过去,这样做也许会有危险。
不过张允琛,她没有想过他居然会帮着她一起瞒住陈媛。
“我要感谢你,从上海到重庆帮了我这么多,我听说,后天的参政会,党内有意选举参议员,你如今得罪陈媛,是否会——”邱月明的意思不言而喻。
但想起陈媛,张允琛就有些心烦之意:“这是我的私人事情,不用你管。”
“抱歉。”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让她误会了,于是温软下语气道:“你还没吃晚饭吧,走,我带你去吃饭。”
邱月明抽出手:“不用了,我约了人,黄远清。”
“是他。”
邱月明难得露出高兴地笑:“是呀,他听说我回了重庆,一大早就来寻我去他家吃饭,说文韵也等着呢,就是没想到搞到这么晚,怪对不住他们的。”
话到此处,张允琛也没有了挽留的必要,只得道:“好吧,那我送你去,路上黑,你别再推拒了。”
到了黄家大门,张允琛没有和她一道进去,毕竟过去因着季文韵的关系,他和黄远清平日见面就有些尴尬了,如今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邱月明也没有勉强,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还是好心劝他与陈媛和好,到底夫妻一场的份上。
张允琛望着她的目光深邃不发一言,然后默然地驱车离去。
屋内热气氤氲,桌子上架着一口大火锅,里头的汤汁咕噜噜的沸腾,大家围坐一桌,季文韵拉着邱月明的手和她话起家常,而黄远清则做起家庭主夫,洗菜切菜,忙里忙外,不亦乐乎。
“史迪威年底就准备回国了,这次美国人那边和老头子闹得很不开心,不过他们也是的,老头子是什么人,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还不清楚,他连自己人(G党)都容不得,何况是这样的事情呢。”黄远清切着萝卜丝说道。
“唉,就是可怜了周小姐,这次没少挨党内的批评。”季文韵也同情地说道。
邱月明原本想向他们打听些有关飞行队和邱如芝的事情,却不想得知了这样的变动。
之前位于党内最具发言权的美国顾问史迪威将军被蒋J石强制解聘回国了,只留下了一个不上不下的陈纳德。而周时也没有成功接近到史迪威,反倒是被美国人给将了一军,联系上了延安。
“不过,陈纳德倒是个不挑的主儿,我可听说了中/央/社里新来了个记者成小姐,大家都称她是“美国通”,跳舞的时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硬盯着人家十九二十岁的小姑娘看,也不知这美国人是什么习气,我都替他臊得慌。”黄远清将洗净的菜倒入锅中,心直口快地说道。
邱月明没有挑破,但心里能猜到几分,末了只是叹出一句:“成小姐是个好女子,值得敬佩。”
“在我心里,月明姐也值得敬佩。”季文韵眨了眨眼说。
“行了,别敬佩她敬佩你的了,这肉再不夹,可就白瞎了我半天的功夫。”
说着,黄远清将香气四溢的涮牛肉分别夹进了季文韵和邱月明的碗里,然而季文韵却突然面色一变,捂嘴泛起干呕。
“怎么了,文韵?我这菜可都洗干净了呀。”
邱小姐却想到什么,道:“这怕不是有身孕了?”
黄远清当即一愣。
“你要做父亲了,黄大哥。”
“傻子,还不明白吗!”季文韵狠狠一拍他,黄远清这才缓过来,不敢相信地问道:“文韵,你真有了!”
“你小点声。”季文韵娇嗔道,一时黄远清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你等着,我重新给你拿副碗筷!”
“不用,我不想吃那些。”
“那你想吃什么?”
“我,我想吃馄饨……”她小声的嗫嚅道。
“馄饨?我,我这就让人买去!”
看着黄远清高兴得不知所措的样子,邱月明也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
“对了,月明姐是也有过孩子吗?”季文韵见她方才熟练的样子不由问道。
邱月明喜色褪去,略带惆怅的点了点头。
“不知多大了?是男是女呀?”
“如今该有3岁了。”
“三岁好呀!月明,不如我们结个亲家吧。”黄远清这时说道。
啊?
桌边的众人一愣。
季文韵当即就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呢,月明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别把人家吓到了。”
黄远清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都想好了,要是同性,咱就做兄弟或姐妹,要是异性,你我两家结个娃娃亲,亲上加亲,多好。”
“这,我家是个女孩,会不会……”
想起她和张允琛的那些过往,邱月明对指腹为婚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会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多好呀。”
“这……”
“没什么这呀那的,你放心,要是我儿子将来和姓张的一个德行,我非打断他狗腿。就这么决定了!”黄远清自顾自的高兴说道,心里已然决定了,丝毫没有多想一些,比如考虑一下“未来儿媳妇”爸爸的想法。
“这,好……吧……”
邱小姐吃了人家的饭,总是不好意思拒绝的,不过她又狡猾地想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齐了融融的一桌,只有黄远清是真的高兴。
与此同时,夜幕下的新华路,日本旧领事馆街道口,初冬的风吹过面摊招牌,女人的发丝在巾布包裹下有微微的飘动,她干练地捞起锅里的馄饨,打包满满一碗递到客人的手中。
家佣付了钱,高兴道:“这下可好了,我家少夫人呀,近来害喜,就想吃这口,多谢了,老板娘。”
松田收了锅碗,看了眼腕表,乔装后的武田一郎不早不迟地从巷子尽头而来。
“少佐,都打听清楚了。往西南方向的30公里处,确实有一座双沟山,沟壑下地理位置隐蔽,且有重兵把守,看来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兵工厂。”
“华西总部那里怎么说?”
武田一郎有些犹豫,道:“华西区的宫池长官说,说希望少佐您立即退回上海,另外我们位于重庆的情报处也将短暂性撤出一部分。”
重庆向来是日本位于华西战区的重点监测对象,可如今日本在国际上不利的形势已然大大影响了国内的作战态度,即使是自己的老师土肥原贤二如今也不得不承担来自内阁的诸多压力。
松田理惠子本就没有对此抱有诸多希望,武田一郎的话也不过让她叹了口气,道:“罢了,还是继续我们原有的计划。”
武田一郎有些惊讶:“少佐,你难道还要?”
“怎么,你后悔了?”松田凉薄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情感。
武田一郎百般踟蹰,最终还是一点头:“卑职誓死追随少佐!”
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中国远征军队于滇缅获得大捷,日军败北而退,蒋夫人在重庆官邸举办圣诞晚宴庆祝,当晚,美国顾问们出尽了风头。
邱小姐是作为戴笠的舞伴出现在宴会上的,她见到了杨总参谋长,方芸终究是如愿做了新的杨太太。她还见到了周时,彼时她正勾着一个美国顾问的手臂,但看神情,那并不是她的目标。
舞会的间隙,她提起一杯酒找到了周时。
“你不必担心我,我好得很。”周时点起一根烟,又道,“倒是你,如今是戴局眼前的红人了,有些机会可不要白生生的错过了。”
从德国纷乱的政治里全身而退,还在上海暗杀了汪精卫,如今军统内部谁不在私底下传扬。
然而邱月明扯出一丝苦笑,这红人不红人的,她比谁都清楚。
戴笠的怀疑,她不会猜不到。她就好比是那把中正剑,不用的时候束之高阁,观摩赏玩,要用的时候,便做好出鞘的准备。
况且陈媛在外是怎么评价她的,一个把德国人搞得鸡飞狗跳的女人。
如果这都能算作是一种赞赏的话,那么她做一把华丽的中正剑也无不可。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史迪威泡汤了。周时这把美人剑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呢?
周时没有明说,却神秘地笑了笑:“这么好奇?如果将来你能请我喝一杯慕尼黑的黑啤,兴许我会告诉你。”
“你会去德国?”邱月明警惕。
可是如今的情势下,中国和德国还会有什么交集呢?
周时卖了个关子:“我们可能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呢。”
邱月明楞了一下,没等她细问,周时的舞伴一名年轻的美国军人找她回到了舞会中。
后来的宴会是一些外交老惯例,夫人在钢琴前弹奏了《Jingle Bells》的赞歌,和顾问们一起做了祷告仪式,她和戴笠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基督徒,睁只眼闭只眼的就算蒙混过去了。
倒是张允琛,那个时候,陈媛站在他的身侧,他们表现出的郎情妾意令所有人都感到了惊诧与赞叹。
宴会开到深夜12点,期间戴笠出去了片刻,等到回来的时候,面有微微的凝肃,她就站在身边,这些年的察言观色让她瞟过一眼,就有预感发生了什么。
果然,没多久,黄远清被暗下委以了新的任命。
临行前,戴笠破天荒地让她也跟着去。
“换一身衣服。”沉沉的夜色里,戴局说完这一句,又平静地回到了热闹的宴会中,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为难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换一身什么衣服才能合适的跟着黄远清出发,毕竟她从没正儿八经的在军队里待过。
“把它换上。”这时,张允琛从身后走出,递给她一只手提袋,她扫了一眼里头,军装?还是崭新的。
“我下次还你。”
“不用了。”他说,“军统也是军,你还没理解你们戴老板的意思吗?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干情报,是时候为将来谋一条退路了。”
“你这么做,陈媛知道吗?”
张允琛笑了:“陈媛永远不会知道我和她叔叔都说了什么,换而言之,军统局长你以为他是靠什么当上的。”
邱月明垂眸,片刻后,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张处长。”
“不用谢,这是你这些年努力应得的。”
船形帽,橄榄绿军装,高跟皮靴,还有一把美式柯尔特手/枪。
她透过镜子里那个英气得不似自己的女人终于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是一名国民党特工,是权力者手中的剑。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装扮,这会让她莫名想起松田理惠子,但她又告诉自己,她不会变成松田理惠子。
车喇叭在外头响起,黄远清开始催促。
她摸上腰间的配枪最终还是换上了勃朗宁,这是她的第一把枪,也是这一生最值得铭记的事情。
“长官。”出门时,有士兵向她致礼,她顿了一秒,但很快,她正了帽檐,颔首踏步而去。
当不习惯变成一种习惯,那么伪装便如同面具戴在了夜色里,无法脱下。
双沟山下的炮工厂被炸毁了一间储备室和冶炼间,但所幸的是最重要的机房无碍。
黄远清赶到那里的时候,损失并不算大,但通过地面的炮坑痕迹,邱月明判断出是德国的He70俯冲轰炸技术。
“后期德国为了筹集更多的战备资金,曾将一批冗余的库存军火倒卖给日本,亨克尔与克虏伯都是首当其冲。”邱月明说。
“没想到,月明,你去了欧洲这些年,长了不少见识,看来你是真来对这里了。”黄远清这样调侃道。
就在这时,有副官前来汇报:“报告长官,我们在后山还发现了这个。”
黄远清见过子/弹/头,眉心一蹙:“这里怎么会有手/枪/弹?”
日本人一旦选择空袭,便很少会出动地面力量,即使是动用地面武装,也不该是这种手/枪/弹/头,这反而更像是,特高科?
黄远清和邱月明相互对望,确定了心中所想。
“如果单单只是偷袭的话还好,可如果一旦有特W混入,那么——”
这种后果令大家都感到后怕。
邱月明道:“我现在回军部,向局座禀明实况,如果真是有特W潜伏,那么当即封锁工厂,对一切人员进行搜捕!”
“好,我让人送你。”
待到邱月明上了车远去,黄远清的心头越想越不安,很快就将兵工厂连着外围几里全部封锁。
南部7MM弹头,他掌心摩挲着,不过一会儿,对手下道:“丁副官,带一拨人,跟随我进山搜寻!”
双沟山是两座山峦连绵相接,其中不乏万丈沟壑。他带着队伍搜寻的途中,果见鬼鬼祟祟的影子跟随,于是,丁副官迅速带人追捕上去。
黄远清观望踱步,不多时,只听得林子里传出几声枪响,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黄远清正准备前去查看,却不想身后一道黑影窜过,他眼疾手快拔出枪,不再等待,铁了心的追赶出去,也钻入漆黑的林子。
鹊鸲、松鸦惊起,空旷的松树林下,他们终于停下了追逐。
手/枪瞄准在她的背后:“是你吧,惠子!”
南部式枪/弹,他一眼就猜到了。
松田转过身来,笑道:“当年京都陆军学院的第一名,即使时隔多年也没有改变。师兄。”
他不仅是青木元郎,也是她位于士官学校的师兄。
“你不该进入特高科。”
“战争没有对错。”
“可人心有。”
“我很遗憾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你的国家,但我并不后悔,效忠日本是我的职责。”
“你们效忠的是一个虚伪的政府,失败已然来临。”
松田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可没有任何意义了,师兄,我要回国了,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黄远清冷笑:“你要见的真的是我吗,还是另有所图?”
“你可真是太不近人情了,我以为这些年即使我们相隔了万里,但彼此的情谊还在,现在看来,你可真让我伤心。罢了,我们聊点其他的,比如——你的太太。”
果然,松田的话落,黄远清握住枪支的手紧了一分。
“你别想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你瞧——”
玉坠在松田的手中微微摇摆,月光下散发莹润的色泽。
黄远清心内一紧,立马认出那是他交给季文韵的成婚礼。
多年前的东京,面前的女子也曾抚摸过白玉的流苏,坐在他的身旁,用柔和的北海道发音向他探寻玉上的纹理,那个时候,他告诉她,惠子,玉在中国文化里是代表定情的。
十多年以后,她却从另一个女人身上见到了曾经的承诺。
“放了她,放了我的妻子!如果你还愿意遵循一个军人基本的战争素养,那么就不该做这样卑鄙的事情。”
“你看你又着急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松田理惠子侧了侧头,很是新颖的打量他,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那位邱小姐吗?我猜你一定让她回去搬救兵了,但是,武田君也去了呢,你说他们俩谁会先一步抵达——”
黄远清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反应过后怒道:“松田理惠子!”
“青木,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在此时此刻,你的心里究竟会更在意谁?”
黄远清顿住了,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的思绪一时有些乱,松田继续怂恿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你的表妹,也许你更在意的还是那位邱小姐,所以对于你来说,季小姐的生死也许没有那么重要,对不对?”
黄远清噎住,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他止住胡思乱想,使自己冷静后追问道:“松田,别兜圈子了,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她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如同黑夜,漫长不可测。
然而一刻钟过去,她轻松地笑了笑:“把火炮厂的布防图交出来,我放走她们两个,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放走一个,取决于你想要哪一个,怎么样,这笔交易很合算。”
黄远清怔住。
这才是松田的高明之处,一个受训过的间/谍,绝不会轻易地将猎物逼入死角,她会利用人性的弱点让猎物主动走入圈套,在矛盾与抉择中击垮他的内心。
“其实放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一旦你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取舍不过是在一念之间。如果你选择了那位邱小姐,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是的,不会有人知道的,就像当初他放弃自己那样。
然而——
“不!我不会选择任何一个人,松田,早在上海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想要在我这里取得任何有关军队的信息,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你杀了我。”
“是吗?据我所知,你的太太可是怀孕了。”松田买通了黄家的佣人,想要了解季文韵的一举一动并不困难,然而此刻她的目光还是有微微的惆怅,道:“青木,人这一生可不能过早的做出承诺与决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是否会后悔。”
黄远清沉默了。
“我给你四个小时的时间,四个小时以后,如果你能拿到布防图,那么我会履行我的承诺,释放她们两个,如果不能——”松田目光寒凉又绝望,“青木君,我来到中国这么久,早就不介意下地狱了。”
那一刻,他们彼此都怔住了。
月光投在林子间,投在男人的面颊,将刚毅英气的轮廓描摹得柔和,那是她记忆里的青木君,在那个少不更事的楚楚之年,松田见鹤家的院子正抽出樱树的枝芽,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拎着笨拙的行李箱敲响了院子的门。
“请问,这里是栗原先生家吗?”
他带有很明显的清国口音,但父亲喜欢儒家文化,所以教养让她维持了体面,露出笑容好心道:“真不好意思,栗原先生家在前面的道口呢。”
“啊,真是抱歉,太唐突了。”
他匆匆地跑了过去,步子发出清脆地哒哒声,而背影落在她的眼中,像流星的尾迹,迸发的光。
她望着茶碗里的水波,天真地对父亲说,清国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朝气的年轻人了呢。
父亲大人说,惠子,你的茶道学得不好,水晃动了。
黄远清从晨昏蒙影中醒来,他做了一段漫长的梦,梦里各种过往交织,将他的记忆充塞得饱胀又拥挤。
他拍了拍浑噩的脑袋,从指挥桌上萎靡起身,拨打了手边的最后一次电话,然而他的母亲,黄老夫人坚持说,文韵出门未曾归来。
他无奈地放下了电话,开始明白这一切的缘由,松田的出现不是偶然,兵工厂的遇袭也只是掩人耳目,一名受训过的间谍,当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做大的利益,换而言之,日本轰炸双沟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双沟山的地形诡秘,犄角相连使得空袭困难,日本飞行队大都是无功而返,为今之计只有取得布防图从内部对兵工厂施行破坏,方能切断重庆前线的补给。
这点松田明白,他更明白。
他叹了口气。
“长官——”丁副官还想说些什么,但被黄远清制止了,“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去。”
山间的五六点正是雾霭缭绕之时,他着军装,踏过湿润的黄泥,从山岚里缓缓现身。
松田理惠子和武田一郎就站在山丘上俯视着脚下的一切,武田一郎举起枪,就要对准人影扣动扳机,腕上却被一道重力狠狠击过,枪支落地。
“少佐!”
“不能杀他!”
“少佐!现在杀了他,抢走布防图,我们就可以圆满完成任务了,还在等什么。”武田倔强道。
可与此同时,松田理惠子却将子弹上膛,毫不留情的对准了武田:“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
武田一郎再是不平,最终还是放下了枪。
当天际划开一丝曙光的时候,黄远清来到了山顶。
“你很准时。”松田说。
“人呢?”
“不用着急。我要先确认东西是否无误。”
“你连我都不相信?”这回他特意说的日语。
“你认为我该相信你吗?青木师兄?”松田挑眉笑道。
“你说过,你会相信我,会永远相信我。”
松田一愣,半晌回神,失了笑:“你居然还记得,我以为你已经忘了那些。”
黄远清淡漠的口吻中终于有了一丝伤感:“松田,今天过后,我们一生都别再见面了。”
松田仍然笑道:“也许是不会了。”
黄远清从怀里掏出折叠好的牛皮纸张,伸手的时候道:“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松田抓住了布防图的另一端,道:“山下往北走10里路,有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她没有说完。
“还有呢,邱小姐?”
“你先把它给我。”
黄远清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某种情绪从目光中深深剥离,布防图从他的手中被扯离。
松田迫不及待的展开了图纸,与此同时,黄远清迅速将配枪拔出,黑洞洞的枪管迎来,松田反应及时,同一时刻就取出了手/枪,双枪相对,时间只静默了几秒。
随后,黄远清的身后突然发出枝叶踩断声,松田目光一闪,扣下了扳机。
“砰!”两声枪响,火药味弥散在空气里,身后发出沉闷的倒地声。
黄远清诧异地回过头去,手枪从武田一郎的手中滑落,他的眉心正中一颗南部7MM子弹。
松田捂住了自己的喉颈,殷红的血液从她的手心渗出,她跌倒在了地上。
黄远清来到她的面前,俯下身,想要去做些什么,然而,她张了张唇,再也没能发出声音。
山风吹拂过她的每一根发丝,如同汨汨流淌的泉水,她的生命也注定随同蒲公英的飘荡,落向远方的尘土。
她的目光顺着重重的山峦,想窥探初日的光芒,但是晨光迟缓,任她睡在寒冷的阴影下,变成一条孤独的蛇。
亲爱的赶路人呐,停下脚步,抱一抱她吧,别让这可怜的小家伙随冬日的大雪一道掩埋。辛勤的农夫呐,停下脚步,抱一抱她吧,请相信一条小蛇也会有改过与向往爱的内心。
师兄的手来到了她的面容,轻轻合上了她的双眼,从东京一别后,他终究没有再拥抱过她。
下山的时候,黄远清遇见了丁副官,丁副官告诉他,军统局的人已经来了,准备对炮兵工厂实行全面排查,而邱月明在那个回去的晚上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他此刻才反应过来,松田诈了他。
他说:“不必兴师动众了,让他们回去吧,到时我会亲自向上头说明情况。”
现在,他还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去做,他按照松田透露的地点径直往山脚的北面寻,但才过了三四里路,便见到了季文韵。
彼时,她正沿着陡峭的山路寻找方向,整个人是狼狈又疲倦,在见到黄远清后的第一时间,季文韵激动得哭了出了。
“表哥!”
“好了,没事了,别哭了,我带你回家。”黄远清擦去了季文韵的眼泪,轻柔地安抚着她,“一切都过去了,全过去了……”
后来没几天,黄远清就派人找到了困住季文韵的那间土地庙,土地庙旁有户农家,农家在警察局自首的时候交代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一个日本女人,只是出手阔绰,给了他们两块大洋,让他们看住这个女人,如果一天一夜后她没有回来,那么就可以放走季文韵。
黄远清听了,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敢去想,松田知不知道那份布防图是假的,如果她知道了,她还会开枪打死武田一郎吗?
这些年来她说了很多假话骗他,但也许那个晚上,只有那句话是真的——她想见他最后一面。
他曾对她说过很多真话,诸如,他一生都会忠于自己的国家,但唯有那一次是假的,布防图是假的。
他会想起扣下扳机,子弹穿过她脖颈的情形,想起她倒下去望向他的目光,想起她开合的唇畔,究竟想对他说些什么?
爱情湮没在哑语,遗憾散落在风里。
很多年后再遥想寄居在栗原先生家的那三年,是他们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吧。
春日的时节,风从山的那边吹来,他摘下一片香樟树叶,坐在高高的山丘上吹起了《樱花》,往事层层扑打在了睫毛上,视线有些许的迷蒙。
季文韵的肚子大了一圈,借着风力,在草坪上高兴地放着风筝,然而不多时,风筝线就断掉,风筝飞向了远处。
她急得赶紧找到了黄远清:“表哥,你看——”
“算了,飞了就飞了吧,明天重新再给你做一个。”黄远清宠溺地看着妻子。
季文韵却见了他手中的香樟叶问:“表哥,你吹得什么曲子,听起来真让人难受。”
“没什么,胡乱吹的。”他丢了手中的树叶子,拍拍手起身,换了愉悦的口吻:“不早了,回家吧,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算了,你天天替我做饭,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个炊事兵呢。”
“炊事兵就炊事兵,我媳妇高兴就行。”
季文韵发出幸福的笑声,远去中清脆似银铃。
老师从东京而来的书信里只有短短两个字回国,日本帝国的败落已然可见,诚如父亲当年的预言。
“矮个子想要去拧高个子的大腿,这是怎么可能的事情呀。惠子,你不该跟着他们去中国的。”茶波平静,父亲透过厚重的镜片无奈地望向她。
“如果这次我不能带回青木君,那么我宁可死在中国。请原谅我,父亲大人。”
她收了佩剑入鞘,给父亲磕了头,起身离去的时候,和服换成了军装,茶褐色深得像秋暮的断枝残叶,一步一步踏出碎裂的声响。
那时她就想:如果能死在喜欢的人手中也是一件温暖的事情吧。只是等春日的樱花再开时,我会不会是你这一生最忘不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