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军用卡车身后跟着一排排持枪的士兵,队伍穿行街道,民众靠在两边,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来得很意外。
西格蒙德站在窗前看着底下的那一片军队,对助理道:“通知日本大使馆,告诉他们下周我会前往东京。”
助理去拨通电话,西格再次将视线移回街上。突然,那个从车上匆匆下来的男人映入他的眼底。
“月!”
邱月明捧着那一盆冰糖葫芦花站在人群中看着集结出城的军队,而军车上诺伯突然跳下来对她招了招手。
她赶紧跑了过去:“发生什么了?”
“黄从徐/州发来电报,前线告急,我们现在得赶过去。”
据她所知,国民政府这次很是看重西格蒙德的到来,所以大部分的顾问都专程从前方赶回,就为了促成这笔生意,可如今,合步楼的人才来,他们就要离开,这其中必然发生了相当不好的事情。
“很严重?”
诺伯想了一下,还是以最坦诚的语气告诉她:“罗宾昨夜已经去了,可情况不容乐观,如果你们失去了徐州,那么下一步可能就是武汉了。”
她心中一颤,半天不知说些什么。
诺伯箍住了她的肩,道:“我知道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但请答应我,耐心等我回来,到时我会告诉你所有的答案,可以吗?”
邱月明看着对方的眼睛,一贯坦诚的绿色瞳孔里正倒映出她的迷茫,就像此刻她也不知如何去回答,最后只有点了点头。
目送军队远去,她默然地转过身准备回家。可就在此时,她发现有一道目光如锁住般定定的向她望来,在街道的对面站立着一个金发姑娘。
没有原因,又似乎是女人的直觉,她觉得那就是阿丽安娜。
顿时,像被发现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她惊慌失措地跑开了。回去后,猛然将门一关,用背抵上,平复着自己的忐忑。
但她预想的敲门声却没有响起,直到过了很久外边都是一片安静,她于是打开了门,观望四周,才发现并没有阿丽安娜的影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变成了意外产生的幻觉。
她松了口气,可内心随即涌出的畏惧与羞耻,让她一下子跌坐在了门槛上。
天!她真的变成了上海社交圈内那些最让人不耻的第三者了吗?邱月明迷惘地将头埋入了膝盖。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没有等到诺伯的归来,也没有等来阿里安娜的到访,但某个清晨日,却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邱月明在黄远清住院时曾见过中统的人,她此刻有种不好的预感。
“邱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我们需要向你核查点事情。”
昏暗的审讯室内,一盏微弱的吊灯在头顶摇晃。
面前的审讯员递给她几张照片,问道:“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她大致扫了一眼,有罗宾、诺伯,还有其他几名她不认识的外国人,但可以确定也是顾问团的。
她于是回答:“我认识诺伯特.冯.希普林先生。”
审讯员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那就对了,我们可能有些事情需要向你询问。”
“发生什么了?”
男子似乎不想多说,但他的同伴给她解释道:“徐州之战,有人泄密,现在总顾问法肯豪森在处理这件事情,至于你,我们的情报显示你和某些德国人接触较密切,所以有必要对你进行盘查。”
她顿时错愕,难以置信。
“据我们的请报来源,你和这位希普林上校是在上海认识的吧,那么请你说说他在上海都有过哪些反常举止吗?”
“反常……好像没有吧。”她认真回忆了一下,可搜刮出的所有记忆都是和她有关的一切。
“邱小姐,你最好如实回答,要知道,中国才是你的母国。”
“我知道,可是,真的没有,我真的没有发现,也许是我的疏忽?”
在持续追问下,仍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于是审讯人员也开始不耐烦,他们放下手中的笔道,“邱小姐,你再好好想想,希望你能正确认识面前的形势,要不然,我不能保证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之后,他们在外头点起一根烟,开始等待邱月明的回心转意。
在烟雾缭绕间,邱月明听到了那些语含嘲讽的对话。
“我早说过,这帮洋鬼子不可靠,请他们来给咱做参谋,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这上头的决定你有什么办法,话说回来,那个女人的话你看是真是假?”
“一个交际花的话能有多可靠。在上海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只要是个权贵、洋人都是赶着往上攀,哪里来的什么真真假假。”
“你胡说!”邱月明气愤道。
抽烟的男子转过头来看着她轻蔑的笑了一声。
邱月明知道任何解释都是没有用的,她道:“我要见希普林先生。”
“不行,现在凡是涉嫌的人员一概不得探视,交谈,等调查结果出来,通知德方后——”
“那我要见莱茵菲尔亲王!”
审讯二人楞了一下,互看了一眼后还是决定向上级汇报。
“从徐/州把我们叫回来,就是因为这捕风捉影的谣言?该死的国民政府,该死的泄密者!”罗宾愤怒地在屋子里踱步。
“现在埋怨是没有用的,一切等调查结果出来吧。”相比较罗宾,诺伯很淡然。
“你对发生的这一切不意外嘛?”罗宾奇怪的看着他,“你不会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放弃你这愚蠢的猜测,我如果出卖,一定第一个把你卖给日本人,让他们的炮弹落地时最好离你近一点。”
“可是,这一切都太见鬼了,在上海也是。”罗宾焦躁的转了一圈后,又道:“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国民政府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们害怕背负战争失利的罪名?”
“蒋j石不希望我们离开中国,这么做,他没有好处。”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很若有所思。
罗宾不想听下去,他在狐疑的想了一阵后又猜:“你说巴赫会是叛徒吗?”
诺伯一惊,罗宾吐着舌头笑了,“你那什么表情,我随便说的。”
不一会儿,警卫员传话,让罗宾准备一下去见法肯豪森。这是泄密事件后,法肯豪森第一次与顾问团的每一个人进行单独谈话,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当罗宾离开后,屋子内便只剩下诺伯一个人,他紧抿着唇,神情上显得很有心事。
过了一会儿,地面上多出一条影子……
诺伯转过身,不可思议地发现了邱月明。
可邱月明一点喜悦都没有,相反,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上前一步,她退后一步。
“他们说,你们中间出现了叛徒……”
“你们政府的人告诉你了那些事情,对吗?”
“是的,他们告诉我,淞沪会战的泄密间,那个人经常就来往于上海——”她停顿下来,看着诺伯,“而只有你在那段时间来找过我。”
“是的,是的,但你不能把我对你的好意揣测成是背叛。”
“好吧,那么在上周呢?你为什么要半夜离开,他们说那天晚上徐/州的电报曾寄到过司令部。”
“你知道我那天晚上的离开?你没有睡,你一直都知道?”
“对,我看到了,你离开了。”邱月明说,她甚至想过要挽留他。
这次诺伯没有说话了。
那天晚上的司令部灯火通明,可是除了他,还有巴赫少将,他不应该说出来,有些事情固然对国民政府不利,可是巴赫少将的事情,严重的话可以牵扯到德国内政,他不应该说出来。
邱月明见他没有回答,心里更加难过,“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骗了我,西格蒙德说的没错,你有爱人,有属于你自己的生活,你只是想得到我,或者利用我。”
“不,我没有骗你。”他再次辩解道,“这个泄密的人不是我!”
“我该怎么相信你?”邱月明歪着头一副不认识的模样看他。
诺伯耐心道:“想想,我怎么会呢?这件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发誓,我完全没有做出对你的国家不利的事情。”
邱月明摇摇头,不相信的说:“我不该答应和你来武汉的,张允琛说得没错,我后悔了。”
“拜托,现在的情况已经够乱了,你可以不用提你的前男友吗?你们已经结束了!”
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他一点都不想听到她提起她前男友的名字,尤其是诺伯曾不止一次毫不怀疑的认为邱月明是十分爱过这位初恋男友,也许现在还是。
“不提不代表不存在,你的阿丽安娜不是来找你了吗?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的眼眶开始泛红,这么多天积攒下的委屈与抱怨被一股脑发泄出来。
诺伯见到了她湿润的目光,软下态度道:“我很抱歉,阿丽安娜的事情,我会向你解释的,等这一切结束,我保证。”
“不需要了,我想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
“在来的路上,我就在想,我要离开你了,不管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我都该离开你。我不能忍受自己成为介入别人感情的第三者,也无法原谅一个会破坏我国家的人。”
“你不能这样。你说你不会后悔,你——”
“我是说过,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全完了,您明白吗?”
完了?看着面前姑娘开合的嘴唇,他突然怔住说不出话来。
“好了,就这样吧,希普林先生,您好自为之……”
她先向他鞠了一躬作为告别,然后转身决绝地离去。
罗宾回来的时候,正看到他的老朋友满脸心事。
“发生什么了?”
“她走了。”
谁?
但罗宾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能影响到他情绪的就只有那个小情人。
“她要离开你了?”罗宾不以为然的笑了,“知道吗?在中国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叫大难临头各自飞,意思就是,相爱的两只鸟碰到灾难时会分开逃命,中国的女人也是如此,她一定是害怕了,所以跑了。”
是这样吗?他还在为她争取留在中国的时间,而她只是因为这没有任何证据的怀疑就要离开他了吗?
“他们中国人怎么可以这样!”
罗宾拍着肩膀道:“我早提醒过你。还是想想我们回国的计划吧,这比较现实。”
“可这不公平。”他甩开了罗宾的手,埋怨道:“见鬼的调查什么时候会结束,国民政府的效率能不能高一点……”
罗宾也毫无办法,他只能安慰他:“等回到德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接下来的一周,继间谍事件后又发生了一件更为意外的事情,从徐州前线传来消息,随军顾问中有一名年少的德国中尉被炮火击中,不治身亡。
一时,莱茵菲尔的使团和国民政府都感到了愕然。
于是,出于对德国的顾虑与歉意,紧揪不放的间谍事件便被戛然而止了下来,并且,在西格蒙德即将离开武汉的最后一个晚上,国民政府还为他特地设了践行宴。
宴会的氛围却明显没有上次好,也许是军火贸易的不和谐,又也许是间谍案引发的矛盾,总之,双方都在客套中流露出了一丝丝的尴尬。
邱月明也是,如果不是莱茵菲尔的原因,不是外交部的要求,她并不想出席这次的宴会。毕竟她都打算随时离开武汉了。
撇去会场中央的热闹,在僻静的吸烟区一角,诺伯和罗宾,巴赫少将在一起。
“你丢下了你的女伴?”巴赫故意看热闹的说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诺伯喃喃道。
“你是指你和你的小情人吗?”罗宾也跟着玩笑,但诺伯瞥了他一眼,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想错了,重新问道:“你是说尤克?”
“尤克的死,伦尼他很伤心,他们感情很好。”
“他的家人也一定会很伤心。”罗宾跟着默哀,这不是德国的战争,但他们却在这里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我早说过,我们来这里只要负责军事指导,什么叫指导,就像孩子的作业需要检查对错,所以这种事情,让他们中国人往前冲就可以了,可你们不听我的。”巴赫说。
“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是那个背叛我们的人,他搞砸了所有,尤克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死。”诺伯紧盯着巴赫的眼睛道。
巴赫掐灭了烟头,不紧不慢道:“你说的这些,我不关心,我只是认为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来中国。”
“你确实不应该来中国,因为这所有的一切不就是你搞砸的吗!巴赫,该结束了!”
什么!罗宾一惊:“你在说什么,希普林?”
“舒泽,也许你该知道什么是真相了,淞沪会战,徐州之战,那个把情报卖给日方的人是谁,是谁害死了尤克,导致了这一切。我们应该立刻把真相告诉给上将,告诉给蒋j石。”
“希普林,你不能这样!你这是在出卖帝国的利益!”巴赫严肃道。
“是你出卖了帝国的利益,你令帝国的军人惨死在异国他乡的炮火中,巴赫,我对你容忍够了,也许我早点揭穿你,这一切都会避免。”
他们的争吵越发激烈起来,甚至已到了快要动手的地步,罗宾赶紧制止道:“你们在做什么,停下!”
邱月明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正好途径了这吵闹的一幕,她听不懂德语,但她能感觉,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罗宾分开了他们,然后赶紧拉走了巴赫少将,将这一角留给了这位中国女士,也许她可以试着让希普林连日的怒火平复下来。
“发生什么了?”邱月明想了想,还是问道。
“你和西格蒙德跳完了舞?”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又同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诺伯吐出一口气,首先打破了安静:“我知道你在等我的解释,不,也许我现在就该和你说,如果当初我早点告诉你,我们之间的误会就不会一直发展下去。所以,让我来告诉你答案,就现在。”
邱月明看着他,又也许她确实在等一个答案。
“我和阿丽安娜,好吧,她是我在德国的女友,但那是之前,在我来中国之前。我不知道西格蒙德和你说了多少,但有一点无法否认我和她已经结束了,她来中国只是因为合步楼的事情,我希望在这点上面,我们不会再产生误会,你明白吗?”
“我见过她。奥利弗庄园的那份德文报纸,是她吧。”邱月明说,那天在街上她看到阿丽安娜的第一眼便认出来了,她无法忘记那曾是令上校先生难过的一份报纸。
“是她。”诺伯点点头,带着几分无奈与感伤的语气道:“另一个是费里克斯。我无法欺骗你,也无法欺骗我自己,我确实爱过阿丽安娜,在过去,我们彼此深刻的爱过,可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深刻的爱……
邱月明轻轻地语气变得失落,“所以,你选择我,只是因为你喜欢像你前女友那样的姑娘,对吗?”
诺伯一愣,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当他在汉口码头见到阿丽安娜的那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激情与冲动,又或者说当他在每一个夜晚回到珞珈山底的屋子,看着客厅的灯火与中国姑娘单薄的身影时,心里早已有了区别。
“不,你就是你,她就是她,我不是没有想过答案,可从来没有为今天所做的一切而感到后悔。”包括他违背了日耳曼的血统种族法而爱上这个中国姑娘。
“是你告诉我,爱不是喜欢谁,而是遇到了谁。你忘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试图唤醒曾经的回忆。
爱不是喜欢谁,而是遇到了谁……
这的确是她告诉过他的一句话,她应该高兴他还记得,可如今,她却半分都笑不出来。
诺伯抓住了她的肩膀,“我即将要离开中国了,至少别让我在这段时间里失去你。”
邱月明从肩膀上推开他的手,道:“莱茵菲尔亲王曾对我说,我不该毁了一名优秀的德意志军人,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所以不管您是真的喜欢我也好,还是利用也罢,我们,就到此结束吧,上校先生。”
“结……结束?不,你怎么可以听西格蒙德那个家伙的!还有,我再重申一遍我没有出卖国军的情报,没有!”
邱月明很安静地看着他,似乎此刻他所有的辩解对她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好吧,那就当作我们交易的结束。”
“交易?女士,你把感情当成是交易吗?就好像是我给你一百马克,你回馈我点什么?”这让诺伯感到可笑,他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中国女人了。
“我曾说过,谁能救出我哥哥,我就会属于谁,你救了我哥哥,我给了你回报,现在我们结束,你回德国,我回上海,这一切都刚刚好,不是吗?给大家留一段美好的回忆吧。”说完邱月明背过身,她先走了几步,然后又加快了步子。
诺伯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他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要结束这一切,连他的理智都在劝他谨慎。
可是,在这样一个标榜民主与自由的时代,为什么连一段简单的感情都无法容忍?
“那个中国姑娘,是你的朋友吗?”阿丽安娜从他的身后走来。
在今晚的宴会上,合步楼的人也在,可他却像有意,一次次避开了见面。
阿丽安娜绿松石般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美丽,而美丽中又多了些浅浅的忧伤。
“我下个月要结婚了,你会祝福我的对吗?”她收拾起不安的神色,然后带起面容的微笑问他。
诺伯看着面前的阿里安娜,一年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比如她,又比如他。
如今的她既没有追问他在中国的一切,也不想知道那个中国女孩的事情。来到武汉的几天,在此刻才明白,当过往尘埃落定后,一切都没有了追寻的必要。
“当然。”诺伯肯定的一点头,也朝她笑了。
“我也是。”阿丽安娜说。尽管祝福那个词太难说出口,可是多年的熟稔,让双方都心领神会。
于是,诺伯没有再犹豫,他转身追着那个消失的姑娘而去。
阿丽安娜眼里的光芒黯下,叔叔说的没错,她不该来中国的。
尽管在来这里之前,她也曾毅然决定追随爱情,反抗自己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