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云遮住星月,洞内愈发黑暗,雪霁看不清齐盛安面上神情,外面山风呼啸,雪霁身处洞中比在洞口吹风还要冷。
“那你,”她轻轻道,“自己怎么想?”
“我亲眼看到那个妹妹策马如飞,自然信阿母的话。”齐盛安空洞洞道:“自那之后,我只想像三兄一样,远离齐都自由自在。”山风吹走夜云重见星月,齐盛安看着雪霁,少年清澈的眼中映着月光:“直到在西戎遇见你,才发觉世上有不求回报真心待人的女孩子,阿母说的不对。”
“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雪霁望着齐盛安,真心真意道:“只要你肯用真心待人,自然也有人会真心待你。”
“我一直不信舅父的话,派去的人怎么那么巧看到这些事情?定是舅父为了警诫我编的故事。”齐盛安笑笑,没有接雪霁的话,继续道:“况且金雕和人不一样,它们是禽兽,不讲亲情。”
“我自小崇拜三兄,最大心愿是长大后要和三兄一样强大,与兄长们一道襄助父皇成就大业。”齐盛安说到这里,疲累地将头靠在洞壁,声音低下去:“可是……舅父说的或许没错。”
皇家秋狝,能令如此多训练有素的蒙面刺客追杀安王的人,能是谁?
雪霁想要安慰齐盛安,菱唇微启,却又无话可说。
“敢在此时杀我,父皇的病情恐怕不好了。”齐盛安轻轻道:“争大位一刻耽搁不得,此刻三兄、六兄、还有舅父,应该都已赶到父皇行帐。所以就算玉苏阿找到三兄,三兄也不会来救我。”
“军主不是这样的人,就算他不能来,也一定会派人来救你。”雪霁急道,“还有你舅父,他见不到你一定着急,肯定会派人找你!”
“没有我,舅父对三兄六兄落于下风,急是一定急的,也一定在派人找我。”齐盛安望一眼洞外黑黢黢的天色,道:“但这洞过于隐蔽,那些蒙面刺客又是死士,舅父的人找不到我。事态紧急,舅父权衡利弊后,会与三兄、六兄谈条件,选一个能给魏氏最大利益的拥为新君……等到尘埃落定,我应该已经死在这里了。”
“飞鹰,你没有受伤,身体情况比我好,一定比我撑的久。”齐盛安看向雪霁,少年眼中没有往常锋锐的光芒,只闪动温柔的微光:“你千万坚持住,只要尘埃落定,三兄就会来救你,他知道这里有山洞。”
雪霁悟出齐盛安话中之意,失声道:“你是说若你未死,军主会故意将你留在这里等死,只救我一个人?!”
“我猜最后是三兄登上帝位,新帝不会留一个魏氏血脉的隐患,让高门聚在魏氏身旁反他。”齐盛安眼中的光黯淡下去,语气却异常平静:“如果是我成为新帝,我可以保三兄和六兄的性命,但他们绝不能留着我。”
“三兄会来救你,也只会救你。”闭上眼睛,齐盛安长长叹息:“阿母,只有阿母,会因我的死伤心欲绝……”
“啪”的一声脆响,一记充满力量的耳光扇在齐盛安脸上。
齐盛安吃痛张开眼睛,看到雪霁扬起一只手,幽如碧湖的眼中含着泪,又仿佛燃着火。
“要死要活的,有完没完?”一向温柔文雅的飞鹰冲他大吼:“怕阿母伤心就别说这些丧气话,拼命活好好活!”
“可,可可是,”齐盛安被雪霁吼到不能思考,结结巴巴道:“三,三兄……”
“你阿母和你舅父说的统统不对!这世上有很多人都爱你,不止你阿母,还有你舅父、你父皇、你三兄,还有我!大家都爱你!”倾身抱住齐盛安,雪霁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智蛇,不许死,为了你爱和爱你的家人,好好活着。”
雪霁的怀抱纤细柔软,齐盛安眼中又涨又热:“嗯。”抱住雪霁纤细的腰肢,齐盛安闷声道:“三兄来的时候,我会跪下来求他……”
“智蛇,你既崇拜三兄,就要相信他。”雪霁捧起齐盛安的脸,温柔道:“军主虽有杀神之名却并不滥杀,这还是你告诉我的。我历来所见,军主与你皆真心对待彼此,你宁可相信‘天家无骨肉’的话,却不肯相信你的三兄?”
雪霁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齐盛安几乎要相信她的话。
呼啸的寒风压过少女声音,齐盛安恍惚间听到三兄在喊:“十一!”
可齐盛安看向洞口,洞外星月无光,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依然只有他和雪霁两人依偎在一起。
齐盛安自嘲一笑:此时此刻,三兄必定在和六兄、舅父作生死斗,怎会出现于此?天家无骨肉,自己居然还在期盼三兄来,甚至幻想听到了三兄的声音。
“十一,在这里吗?”三兄的声音自上而下,在呼啸的风声中越来越近。
“军主,是军主!”雪霁喜极而泣,向洞外高喊:“军主,智蛇在洞中,他受了伤!”转向傻傻呆住的齐盛安,雪霁在他眼前挥挥手,笑道:“别发呆了,三兄来救你了!”
金色腰带耀目生辉,黑夜中,齐长宁从天而降。
“哥?”齐盛安如在梦中,难以置信:“你怎么来了?”
“玉苏阿说她在这里被追杀。”齐长宁顺着绳索进入洞中,打着火石查看齐盛安伤势:“我探查踪迹而来,没费什么事。”
“我不是问这个。”齐盛安恍恍惚惚,道:“你来这边,那边怎么办?”
齐长宁查看过齐盛安伤势,拉他起身,避开伤口仔细给他绑上绳索:“那边没事,不必乱想。”
齐盛安乖乖举手,任由齐长宁为他捆上绳索:“可是,既有人刺杀我,父皇……”
“先上去。”齐长宁绑好绳索带齐盛安走至洞口,扽扽绳索,齐盛安被吊了上去。
洞中只剩齐长宁与雪霁。
料峭夜风卷起夜云汹涌,一身黑衣的齐长宁站在洞口,身姿挺拔如能支撑天地,不言不动。
军主来了,智蛇安全了。
雪霁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并未觉出齐长宁离她远远的有何不妥。
待到绳索重新垂下,齐长宁才拉过绳索转身,神情疏淡,目光却深沉如渊海泛着点点碎光,看向雪霁,像看对待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陌生人一样,齐长宁道:“先绑好,再上去。”
“是。”雪霁丝毫未觉尴尬,至洞口,学刚刚齐盛安的姿势抬起双臂。
近在眼前,如隔云端。齐长宁垂下浓长的眼睫,悉数遮去眼中闪动的不明情绪。踏至半步距离不肯再上前,修长手指握住绳索结成双重环,和给齐盛安绑的时候不同,轻而快地将绳结绕过纤细背部,再通过腋下,丝毫未接触到雪霁的身体。
极小心,极刻意,极端守礼异乎寻常。
“拉紧套结,”再怎么小心翼翼,半步距离内还是不免触到雪霁的发丝,齐长宁下意识抬手想要为她理顺有些凌乱的发丝,将及未及时硬生生停下,收手负于背后退开半步,指引道:“以坐进去不会脱出为宜。”
雪霁依言坐进套结中,调整捆紧:“好了。宁王殿下,这样可行?”
齐长宁借着微弱夜光,光明正大地将视线投注在雪霁身上,长发微乱,衣衫多处碎裂蹭有血痕污迹,然而她那双如深山湖泊般的幽艳双眸依旧闪动鲜活的光,对外在狼狈毫不介怀。
“可以了。”齐长宁牵起地上绳索,“握紧上面的绳环,山风大,我会在下面拉住绳索不使摇荡,别害怕,遇到突出的岩石用脚蹬开避免受伤。”
“是。”雪霁握住上方绳环。
齐长宁走去,伸臂越过雪霁头顶按照约定拉了几下绳索,崖上开始收紧绳索。齐长宁收回手臂时,雪霁已荡向洞外,两厢交错间齐长宁还是触到了雪霁手臂。
身上怎么这样冰?
不假思索,齐长宁扯下身上披风飞快罩向雪霁,轻薄的夏日披风展如蝠翼,隔在两人中间挡着齐长宁视线,陡然想起“当约束当远离”,齐长宁手下一滞。
瞬间犹豫,雪霁已如轻盈的云般向上升起。
蝠翼般舒展的黑色披风被山风兜起,飘飘荡荡没个着处,几经起落重回齐长宁脚下。齐长宁定定神拉紧手中绳索,直到手中一轻,雪霁安全登上了崖顶。
齐长宁拾起脚下披风,站在洞口茕茕孑立,不用再遮掩什么,面上神情终究显出一丝怅然。
雪霁刚刚落足山崖,玉苏阿立刻冲过来抱住她,激动说出西戎语:“小骷髅,你不知道,我开始想去找陛下救你,谁知路上全是刀兵甲士,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不敢妄动,还好白马灵性带我找到军主,要不然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大居次又救了我一次。”雪霁拍拍玉苏阿后背,温声道:“多亏大居次机敏。”她在玉苏阿怀抱中看向齐盛安,齐盛安躺在临时搭好的担架上看着雪霁,两人眼中均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玉苏阿松开手,顺着雪霁视线看到齐盛安,忍不住笑起来:“小骷髅,你和安王殿下一起经历了生死,感情一定更好。”
齐盛安看向雪霁背后,唤道:“哥!”
玉苏阿和雪霁同时回头,夜色中齐长宁走过两人身边,直接走到齐盛安跟前,探手试他额头上的温度:“感觉怎样?”
“我已经退烧了,是雪霁吹了山风后抱我降温。”齐盛安握住齐长宁的手,清亮的眼中满是愧疚:“哥,今夜耽误你了。父皇,我……”
齐长宁即拍拍齐盛安的脸:“别瞎想,皇帝无事。”
玉苏阿在旁欲言又止。
齐长宁示意仆从抬起担架放到马背上,转头向玉苏阿道:“此次十一弟得救,大居次居功甚伟,只是今夜我和安王殿下另有要事,须得日后再行答谢。”
“军主哪里话,”玉苏阿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安王殿下是雪霁的,嗯,挚友。就算不是为了安王殿下,为了小骷髅我也会这样做,宁王殿下不必客气。”
“我们先走了。”齐长宁翻身上马,“有劳大居次照顾宁王妃义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