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狝队伍浩浩荡荡进入围场,相度地势搭设行营。按照以往惯例,先挑选一处山谷试猎,试猎之后十数日正式布围驰猎,视山川大小远近撒围,阻截追杀聚歼一如战阵。
此次齐桓抱恙,试猎遣三王先行,三人各自带着仆从在山谷中射猎,傍晚时分归来。
齐长宁第一个策马而出,所猎不多不少不大不小,恰好比以往其他皇子的猎物多个两三只小兽,并未满足大家对虎兕军之主的期待。解下猎物放置在地上,齐长宁退过一旁等待皇帝查看。
齐桓看向儿子,齐长宁身姿挺拔,束在蜂腰上的金色腰带在霭霭暮色中格外醒目。哼了一声,齐桓令人点数猎物:“宁王殿下好算计,打得这些猎物正够宁王府的人吃。”
这话说的不阴不阳没人敢接,齐长宁却表情如常没有任何波动,对齐桓的讽刺听若未觉没有任何反应。
如同一拳打到棉花上,齐桓的怒气没有找到宣泄口,陡然面色通红大咳起来。心腹曹常侍赶忙召唤随行御医,一直跟在齐桓身边的玉苏阿比御医更快一步上前,将手中水囊递给齐桓:“陛下,喝口水吧。”
齐桓一把推开来诊脉的御医,接过水囊咕嘟嘟灌下几大口水,用袖子一抹嘴,向曹常侍道:“朕不过呛了嗓子,哪用找大夫?你老糊涂了。”转向玉苏阿,满面慈爱:“好孩子,朕这么多儿子没一个有你聪明懂事,还是木泰教女有方,朕输给他啦。”
“陛下才没有输给大单于。”玉苏阿急道,“宁王……治王和安王三位殿下,哪个不是文武全才又有孝心,个个都胜过玉苏阿许多。”
“哈哈,耆善大居次果然是朵‘心上花’,美丽聪慧善解人意。”齐桓笑了没几声,又开始咳嗽:“咳咳,也不知道,咳,这三个傻小子,咳咳咳,哪个有福气摘下……咳咳咳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没能说完接下来的话。
皇帝龙体欠安的传闻,终于在大庭广众下得以证实。
曹常侍再次带着御医上前,齐桓没有再拒绝,伸出手任由诊脉。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山谷中驶出,齐盛安带着仆从满载而归,人马几乎被猎物淹没。
“父皇!”看到齐桓咳嗽御医诊脉,齐盛安从马上一跃而下飞奔至前,蹲在齐桓身前为他抚顺气息,又问御医:“父皇哪里不适?”
齐桓顺过气来握住齐盛安的手拍了拍,对玉苏阿道:“大居次说的对,安王至纯至孝,是个好孩子。”拉过玉苏阿的手,齐桓将两人的手合在一处:“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玉苏阿不能抽手,视线却忍不住移向齐长宁:晚风拂过光泽的黑发,晚霞映在俊美无俦的脸上,神秘瑰丽,一如龙子降临人间。
感受到注视,齐长宁侧头望过来,深邃如渊海的眼眸如星般闪耀,齐长宁向玉苏阿微微颔首,又将头转了回去。
极短暂的四目交接,瞬间点燃玉苏阿消沉了几日的心,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重新焕发熠熠光彩,玉苏阿想: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她对龙子的爱永远纯粹炽烈,永远不变。
从西戎回来被封为安王,齐盛安虽未到行冠礼的年纪却已被视作成年,此次秋狝算是他的初猎,作为齐桓最宠爱的儿子,拥有魏氏血脉的齐盛安本应大出风头,但魏氏刚刚在齐桓手里栽了一个大跟头,谁也不知道齐桓是否会像摒弃魏无垢一样摒弃齐盛安?
直至此时,齐桓真情流露,当众撮合齐盛安与玉苏阿,士族高门心中重新有了底。
“治王怎么还不出来?”天色逐渐黯淡下去,齐桓望着山谷皱起眉头:“猎再多,拿不动也白费。”
“出来了,出来了!”有人指着谷口道,“只有治王殿下一个人?”
众人向谷口望去,黑暗中,两手空空的齐兴治策马出了谷口,纵使看不清他脸上神情,浑身洋溢的喜悦却遮掩不住。兴冲冲疾驰到皇帝面前,齐兴治一勒马,马作人立而起,长嘶不止。
大庭广众,僭越妄为。众人偷眼皇帝,齐桓扶着齐盛安神色如常:“治王的猎物呢?”
“他们在后面抬着呢。”齐兴治的声音中充满骄傲,看着玉苏阿大声道:“父皇,我猎了一头熊!”
秋狝默认规矩,如遇熊虎等大型猛兽,须驰报皇帝,唯皇帝可取之。然而此次秋狝齐桓抱恙,不能亲自下场,齐兴治不报皇帝擅猎之虽不合规矩但也情有可原,只看齐桓如何处置。
“把治王猎的熊抬上来。”齐桓咳了两声,吩咐道:“让大居次也看看治王的本事。”轻飘飘一句话揭过齐兴治的僭越妄为。
仆从抬来黑熊尸体,齐兴治眼中闪动兴奋的光,大声道:“父皇令我等好好招待耆善大居次,儿臣谨遵父皇旨意猎得此熊,剥了熊皮给大居次做顶又漂亮又威风的帽子。”
玉苏阿对齐兴治向来没有好脸色,碍于齐桓在旁只得道:“多谢治王殿下……熊皮帽子就不必了。”
“那怎么行。”齐兴治当着齐桓齐盛安的面,凑到玉苏阿跟前亲昵道:“我在西戎时曾对大居次许诺,要给大居次猎头熊做帽子,今日便是践诺之时,大居次莫推辞。”
齐桓一直在撮合齐盛安和玉苏阿,如今齐兴治当着齐桓的面直白讨好玉苏阿,争夺储君之位的野心不加掩饰。
“哈哈,”齐桓丝毫不以为意,大笑道:“治王长本事了,不愧是我齐桓的儿子,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齐桓指着齐盛安的猎物道:“安王初猎,所获猎物堆得小山一样,足见弓箭术纯熟,唯独差一点碰到猛兽的运气。”
走到黑熊尸体前,齐桓笑道:“治王就不用说了,要本事有本事要运气有运气,为本次试猎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理都不理站在远处的齐长宁,齐桓拍拍齐兴治肩膀,和颜悦色道:“这次秋狝接下来就由治王主持吧。”
众人面上或多或少皆显出惊讶神情,唯齐长宁站在篝火后半暗之地,脸上明暗闪烁神情未变,看不出一丝情绪。
齐桓瞟了齐长宁一眼,更加不喜,咳了几声道:“治王想在何处布围?”
“禀父皇,”齐兴治双目灼灼,高声道:“儿臣想,本次秋狝不如三王分开,各自布围狩猎,以七日为限将最好的猎物呈现御前。”
篝火温暖明亮,皇帝和重臣已离去,这里变成年轻人的行营,夜酒下炙,轻歌漫谈,比之西戎跳月的热烈欢快别有一番轻松暧昧。
“三位殿下分别布围,你们想要跟随谁?”齐兴治的提议得到齐桓首肯,年轻人不免热烈议论:“治王殿下试猎得熊,运道正盛,我想跟随他行猎看看。”
“按理宁王殿下应是布围高手,这次本想跟随宁王殿下多学学。”一人叹道,“可惜从试猎看,宁王殿下似乎对秋狝毫无兴趣,敷衍而已。”
“还是陛下说得透,宁王殿下所猎正够宁王府用。”另一人喝得多了,控制不住道,“陛下好不容易才让宁王殿下离开虎兕军,自不希望他再和齐都高门联系上,宁王殿下比谁都清楚陛下的心思,此次秋狝摆明不想和任何高门有瓜葛。”
“秋狝而已,别想太多。”之前人道,“又不是跟随谁行猎就是谁的人,三王分开布围,总不能高门子弟都跟着安王殿下。”
“高门子弟不见得都跟着安王殿下,”又一人道,“高门贵女可都围着安王殿下转呢。”
另一处篝火旁,北齐贵女们言笑盈盈,翻转烧烤着齐盛安今日所猎,笑道:“上次安王殿下没吃到我们烤的兔子,今日正好补上。”
之前有魏无垢随侍在齐桓身边,每次问起父皇病情都说无甚大碍,齐盛安并未十分担忧。近日魏无垢被驱离,能够接触齐桓的除了皇帝心腹曹常侍就只有玉苏阿,齐盛安今晚见到齐桓才惊觉父皇竟然病势沉重,完全不似母夫人所言。
他忧心忡忡,坐在篝火旁发呆,完全没听进身旁女孩说些什么。
安王殿下不言语,只有女孩们殷勤言笑,气氛略尴尬。
自与雪霁相交后,杨槃、卢当令、郑宜人三女便被贵女们隐隐排挤,此时坐在最外围,听这些贵女自说自话,卢当令忍不住笑道:“不久前连生火都不会,如今烧烤如此熟练,只怕私厨里的灶就没停过火。”
郑宜人往里看了一眼,道:“好不容易逮住机会,今晚安王殿下必然得尝尝她们的手艺了。”
“安王殿下被她们缠得脱不了身。”杨槃四处望望,“雪霁去哪里了?”
“我看到她和耆善大居次的贴身婢女一起走了。”卢当令立刻道,“雪霁曾是大居次的婢女,和她们亲近得很。”
玉苏阿从皇帝行帐中出来,急匆匆跑向齐长宁的行营,快到时齐兴治突然自黑暗中跳出,拦住她的去路:“大居次。”
“大狗熊?”玉苏阿被他吓了一跳,站定脚步警惕道:“你守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在等大居次。”黑暗中,齐兴治的眼睛又亮又狠:“我知道不管我猎了什么,大居次都不会放在眼里,只会来找不把大居次放在心里的宁王。”
“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黑暗中的齐兴治和以往不一样,直接掀开玉苏阿心底最隐秘的担忧:“让开,我要去找军主——军主就在这里,你要是敢非礼,我就喊人了!”
“我对大居次珍之重之,怎会非礼?”齐兴治让开道路,“我来邀大居次参加我的布围行猎,却只能在宁王行营旁等到大居次。”自嘲地一笑,齐兴治对玉苏阿道:“大居次,你宝石一样美丽的眼睛只会看着宁王,一点都看不见我有什么变化,是否长进……”
玉苏阿理都不理齐兴治,向齐长宁的行营跑去。
齐兴治看着她健康匀称的背影,喊道:“大居次,不管别人如何,我会永远等着你,永远不会变!”
黑暗中,玉苏阿始终没有回头,齐兴治退回黑暗中向等候在那里的人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送来的黑熊很好,我已按约定令三王分开布围,接下来该他了。”
烤肉散发阵阵香气,贵女们围着安王殿下请他一定要品尝她们亲手烤的野味,齐盛安毫无食欲却又摆脱不开,勉强应酬时眼睛忽而一亮,“腾”地起身喊道:“雪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