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帐宽阔如宫殿,通往王座的台基高而长,耆善大阏氏坐在白虎皮铺垫的高背椅上,用长乐王所赠水晶五珠太平车缓缓按摩着面部。
两名年轻英俊的侍从在座椅后撑起孔雀尾羽制成的巨大翠帷。
一名上身缠绕彩珠金链,只在腰间围裹兽皮的妖娆青年姿态妩媚地趴伏在虎皮座椅下方,任由大阏氏戴着嵌宝纯金脚链的双足踏在身上。
歌玛年龄已长,脸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横向生长,显出凶相。
眼尾、鼻翼、嘴角部位的皮肤松弛下垂,纹路深刻。
金丝银线满绣夸张图案的艳丽长袍已经遮不住肥硕腰腹,勒出来的一圈圈赘肉在坐下时尤为显眼。
然而就算皮肉老去,身材臃肿,八种血统的叠加融合,仍令歌玛的骨骼有着能够支撑浓艳五官的框架。
大阏氏的毛发依然乌黑浓密,浓黑的眉毛在高高的眉骨上挑出完美弧度,高挺傲慢的鼻梁下,丰厚的嘴唇涂满鲜艳的红色胭脂,最为著名的灰蓝色眼睛,好像即将下雪的天空,是躲在沉重铅云后变幻莫测的蓝。
无可挽回的衰老中留有残余美艳,可以略窥西戎第一美女全盛时的风采。
齐兴治说了一堆,歌玛只在意那名贱婢是萧氏皇长子的救命恩人。
萧氏皇长子啊……歌玛的手指抚上丰唇,想起在银帐中盘桓数日的长乐王,意犹未尽。
风流多情的长乐王确实名不虚传,这位同样有风流名声的皇长子比长乐王还要年轻,又有“新京第一美男子”之誉,若入银帐岂非更加美味?
大单于派出的密探曾回禀,这位南朝皇长子被救起后,自称‘北齐三殿下’,调解争斗,还以“北齐三殿下”之名,说出要做“摘星人”摘取耆善最耀眼的星辰的狂言。
北齐三殿下……歌玛的心思又飘到了齐长宁身上,虎兕军之主杀神之名震慑天下,是木泰最看好的未来雄主,也是齐桓那老家伙最忌惮的儿子,若能令他成为裙下之臣……
“阿囊,阿囊!”玉苏阿奔入银帐,披头散发赤着脚,全然没有居次应有的模样:“你把小骷髅捉回来了吗?她在哪里?”
歌玛步下台基,张开怀抱迎向玉苏阿:“我的玉苏阿,没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那个贱婢很快就会被带到你面前。”
“阿囊,”玉苏阿扑到歌玛怀中:“一定要快。”
“央珍儿子说那贱婢做局害你,怎不杀她?还让她回去了。”歌玛搂着玉苏阿绕过台基,走到银帐深处的小憩之所。
“因为她是萧氏皇长子的恩人,所以你有所顾虑吗?”拉着玉苏阿坐下,歌玛灰蓝色的眼中全是骄傲:“你是耆善居次,没有什么不能做,想杀就杀。”
“阿囊,不许杀小骷髅!”玉苏阿急道:“我有很重要的事问她。”
歌玛搂着玉苏阿坐在床上,在明亮光线下仔细打量玉苏阿的模样:完美继承自己年轻时浓烈艳丽的惊人美貌,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尊贵生活平添一股骄矜,承载着自己所有梦想。
歌玛十分满意,笑道:“什么事?”
玉苏阿欲言又止,她想起被人丢在大道旁的耆善士兵尸体,想起神师下了绝杀令却一无所获,大狗熊说:“什么侠士能够来无影去无踪?”万一……
玉苏阿昂起头:“阿囊说过,我是耆善居次,是全天下最美丽最尊贵最幸运的女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我现在不想说,就可以不说。”
歌玛一怔,随即大笑:“好,我的女儿想怎样就怎样。来,跟阿囊说说,央珍的儿子怎么这么快就为你神魂颠倒?其他青年有没有为了争抢你身旁的位置大打出手?南朝皇长子不跟你同去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么?”
“谁在乎他们。”玉苏阿不耐烦道:“南朝落水狗自恃美貌,觉得他自己比我美呢,恶心死了。”
歌玛又是一怔,不免对“新京第一美男子”更生几分遐想,笑道:“那我还真想见见这位自恃美貌的萧氏风流儿了。”
“阿囊,别提他们了。”玉苏阿道:“这些人我没一个喜欢的。”
“都不喜欢?”歌玛想了想,道:“也罢,北齐还有两位皇子正在路上。齐盛安是北齐后宫最受宠爱的魏夫人之子,魏氏是北齐高门之首,势力庞大,就是齐盛安的年纪尚小,比你还小两岁。至于虎兕军之主么……”
“阿囊!”玉苏阿叫道:“不管是虎是兕是猫是狗,我都不想见!”
“玉苏阿,这可不行。”歌玛正色道:“美丽是无往不利的利刃,你只有擅用这把刃,才能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才能继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我想要从蜃景走到人间的俊美龙子!
玉苏阿差点儿冲口而出,忍了又忍方道:“阿囊,能不能让神师想个办法,让我当个小神师?这样我不用嫁出去,也能继续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小神师?”歌玛惊讶于玉苏阿竟有如此奇异的想法,灰蓝色的眼睛闪了闪:“只有身心纯洁的人才能侍奉神明,普通神侍不能嫁娶,要在神殿终老。我的玉苏阿,你的美貌天下第一,绝不能埋没于神殿,做什么小神师。”
“神侍不用嫁人,最好不过。”玉苏阿像小女孩一样发脾气:“阿囊,我就要当小神师!”
“比起小神师,还有更好的。”歌玛神秘一笑,压低声音:“神师刚刚得到一道神谕。”
“十五年前暴雪成灾,月神怜悯苍生,真灵降世终止了雪灾。月神转世的女婴天生吉祥,是位贵女。”
“神喻说祭天大典时,会有神迹显现,指出众多十五岁的贵女中哪一个才是月神真灵转世。”
“玉苏阿,祭天大典之日正好是你十五岁的生辰。”歌玛拉住玉苏阿的手,神秘道:“神师说了,不会有别的太阴贵女。”
那时在南朝暖帐内,雪霁于药效发作昏睡间,依稀听到一阵纷乱争吵声,随后窦女御附在她耳边道:“大阏氏遣人来了,说要拿你去银帐。莫怕,你先跟他们走,我马上去找长殿下,长殿下视你为恩人,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窦女御的话在雪霁耳边如一阵风刮过,并未形成任何有意义的讯息。
纷乱的脚步声中,雪霁被人拖下床驾走,昏昏沉沉中被带进银帐架到大阏氏面前,架住她的人一撤手,雪霁无法支持,软倒在地。
“你就是那个贱婢?”大阏氏傲慢又漫不经心的声音在台基上响起:“抬起脸,让我看看生的什么模样。”
阳光透过精心设计的气窗照入银帐,清晰显露出少女的容颜。
说不清是黑黄还是青灰的病怏怏脸色;由额头绵延至面颊的绵密黑斑和痘坑中间,夹杂着或发红或发白的面疮;鼻头正中一颗圆圆大疮正当时,红彤彤鲜艳欲滴;唇上一圈汗毛又浓又黑,几乎赶上男子蓄须。
唯有一双如静水深湖的眼睛,澄澈明净,见之难忘。
“小婢,见,过,大阏氏。”雪霁口齿粘连:“大阏氏比,月亮还要,美丽仁,慈,耀眼。”
一句话说的认真又努力,偏偏断续不清如小儿学语,看上去傻头傻脑,是个被震慑住的小婢女。
“就是她和人勾结,在圣山中设下圈套,放黑熊威胁居次性命又在关键时刻救下居次,以救命之恩相挟。”齐兴治被大阏氏召来,站在台基下声音洪亮地指认雪霁:“大阏氏,这贱婢背后之人所图非小,须严查。”
雪霁迷迷糊糊地听着,齐兴治的声音在她耳中变成怪异拖长的腔调,很难组成有意义的话,只有“居次”二字分外刺耳,她以首叩地,继续缓慢道:“居次美貌,机智勇,敢,仁慈,救了,我……”
歌玛对齐兴治和雪霁说了什么并不在意,她的神思又转到那位有着“新京第一美男子”之誉的萧氏长殿下身上——皇长子的救命恩人,多么好的钓饵。
大阏氏轻蔑的声音自高处遥遥传来,打断雪霁的絮絮之语:“卓沫目说你有一半汉人血统?”
“……是……”雪霁看着眼前乳白色地毯上长长的针毛,脑子仿佛沉重的铅块,无力去猜大阏氏的意图:“阿父,戎人;阿母,是汉。”
“汉女卑贱,只有我那好心的女儿才会收留有一半卑贱血统的贱婢。”歌玛漫不经心地剔弄着鲜艳的指甲:“卓沫目说你感恩居次的救命之恩,时时传颂居次的仁爱之名?”
“居次仁慈,仁慈。”雪霁伏在地上,小声重复着并无多大意义的话:“大单于、大阏氏,是,最光辉的日月……”
“汉女心机。”大阏氏灰蓝色的眼睛闪了闪,宣布审判结果:“汉人不怀好意惯了,任你装成什么样,终究是要害人。”
齐兴治热烈注视着歌玛,高声称颂:“大阏氏不光美冠西戎,兼且英明果决,目光如炬,齐兴治佩服至极。”
青年热情的视线和称赞令歌玛愉悦:这是她所熟悉和满意的男人反应,即便年龄增长,她的魅力也丝毫没有衰减。
“把这卑贱汉女拖出去。”歌玛连理由都懒得想,挥挥手随意道:“先绑在杆上曝晒三天。”
钓饵抛出,只等鱼儿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