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寒风呼啸,广阔洁净、青碧如洗的天空一眼望不到边。
卓沫目和雪霁一前一后行走在冰冻的河床边,冬春交际,能听到河水在冰下流动的声音,河床边冻得发白的卵石光滑圆润,雪霁拖着跛足小心翼翼踩在卵石上,跟随着前方的卓沫目。
卓沫目突然蹲下来,捡起一块卵石扔向冰面,像打水漂一样在冰上连续磕出几个冰点子。
“我原本是个小部族的居次,因为父兄战死,阿囊便将我送到耆善以求托庇。”卓沫目眯着眼望向被风扫过的冰面,突然说起往事:“我刚到耆善时只有七岁,人生地不熟,总是被欺负,想家了也只能躲在被子里哭。不像你,有乔大哥这么好的哥哥,总是被照顾得很好,命好得让人妒忌。”
雪霁安静听着,并不辩驳。
“没人和我玩,我就自己一个人玩,都快春天了还站在冰上扔石头,冰层薄脆,我扔的石头打破了冰层,让自己掉进河里。”卓沫目道:“河水又冷又急,我喝了好几口水叫也叫不出来,没人发现我掉进河里也没人来救我。”
“我以为自己肯定要死了,没想到居次突然跑过来跳进河中,向我游过来。”
“见居次掉进河里,大人们吓坏了,立刻来救,我也跟着被捞上了岸。”
“保住性命还没来得及高兴,便遭到痛斥,大人们骂我惹是生非连累居次,要把我驱逐出耆善——我是我们部族唯一的希望,要是被耆善驱逐,我的部族就会被别的部族吞并。我怕的哭出来,旁边的居次却笑嘻嘻地说:‘你哭什么呀,别听他们胡说。一个人在冰上扔石头有什么好玩,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咱俩一起游泳一起玩才有意思。’”
“原来居次跳下河,是以为我在游泳,想要跟我一起玩。居次她身份高贵,想要和我当朋友呢。”卓沫目笑起来:“从那时起,我就认准了居次,她值得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
冬日的阳光照在衰草上,大块大块素影如波浪,就像冰下流动的河水。雪霁幽黑双瞳中亦有光影闪动:“居次又善良又热情,能有居次这样的朋友,实在令人羡慕。”
“不光是我,你也必须记住居次的恩情,居次救了你的命,你要好好报答她。”卓沫目转身看向雪霁:纯白兔毛帽压在她眉上,再也看不出毛茬茬的短发,同色兔毛围脖簇拥着精致完美的脸蛋儿,如雪肌肤幽瞳闪耀,比日光照耀出的素影更加动人。
就算再怎么不喜欢汉女模样,卓沫目也不得不承认,逐渐恢复健康的雪霁美得熠熠生光,让人移不开目光——还是居次眼光毒辣,远在雪霁还是小骷髅的时候就早早看出她的美貌是个威胁。
“你要记住,这次能够逃离沙匪老巢,全是居次的功劳,与你全不相干。”不能让雪霁的风头盖过玉苏阿,卓沫目说出早已编好的故事:“‘心上花’的美貌令沙匪们神魂颠倒,居次机智地利用沙匪们对她美色的倾慕,挑动沙匪内斗,瞅准机会解救贴身婢女逃了出来。”
雪霁困惑地眨眼,眼下投出的扇形阴影如蝶翼扇动。
看她没有回应,卓沫目立刻警告道:“你只是居次美貌机智、勇敢仁慈的见证者,不要妄想自己出风头,抢夺居次应得的美誉!”
筹划逃跑是在竭尽全力保住性命,若非乔渊赶到,凭自己和玉苏阿两人合力也还逃不脱阿吉勒的追捕。
雪霁不解这样狼狈的逃命有何风头可言,只顺从道“嗯,我记下了,是居次美貌机智、勇敢仁慈,救了我一起逃走。卓沫目,你多虑了,我怎么可能抢居次的风头?”
卓沫目看着她皱起眉头,慢慢道:“你在说真的,还是在装样?”
“自然是说真的。”雪霁一愣:“装什么样?”
卓沫目拉着雪霁一起蹲下,指着冰面道:“你自己看看,这样一张脸会不会抢风头?我要是有你这么美,从此在草原横着走,你不要学汉人口是心非的那套。”
雪霁于山中长大,老师眼盲,阿父心神全在阿母身上,而阿母容颜尽毁。山中无人在意容貌,她亦如此,没想到卓沫目如此介意。
看着冰面映出的模糊影像,雪霁搓了搓脸:“卓沫目,你放心,大家都知道‘心上花’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孩子,没有人能抢居次风头。”
“那可未必。”卓沫目嘟囔道:“乔大哥就瞎,看你比居次要美。”
雪霁闻言心头大跳,不知不觉脸红了个透,结结巴巴道:“真,真的么?可能,是因为,哥哥罢。”
“有一就有二,既然乔大哥这么觉得,肯定还会有人这么觉得。”卓沫目“哼”了一声:“记住,大单于大阏氏是最光辉的日月,居次是最闪耀的星辰,凡人不可与日月星辰争辉,一切荣耀归于王庭。你不要因为居次对你还不错,就忘记身份,以为自己是居次的朋友,能和居次平起平坐了。”
“可居次就是我的朋友啊。”雪霁张大眼睛,难以置信:“我们不是朋友吗?你,我,和居次,我们一起唱过歌跳过舞,甚至共同经历过生死磨难,难道不是朋友吗?”
卓沫目瞪大眼睛看着雪霁:“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因为,因为居次不介意身份。”听到卓沫目这样说,雪霁傻了:“你刚刚还说,居次从小就把你当作朋友。”
“什么叫朋友?连身份都不一样,怎么做朋友?”卓沫目冷笑,一口气道:“居次把我当朋友,但我心里有数,我不能真的以为自己是居次的朋友,我只要好好给居次当婢女,让她永远开心快乐就足够了。而你,你只是山里的戎汉混血,是居次一时兴起收下的婢女,和居次一时兴起救下的猫狗一样,出身还不如我,凭什么和居次做朋友?”
雪霁一直以为朋友之交贵乎于心,她喜欢玉苏阿也喜欢卓沫目,她们是她首先接触的同龄女孩,和她们两个在一起很快乐,三人自然是朋友。
没想到卓沫目竟是如此想法。
心中堵堵的,如同压了一块大石,雪霁不知该说些什么。
卓沫目翻身上马,扬声道:“你别想太多,也别以为我是在害你,我这是看在乔大哥的面子上为你考虑。人和人生来就不一样,早认清现实早好,省得心生妄想。”
雪霁仰望卓沫目,眼眶微红,上前一步小声道:“卓沫目,如果大家出身都一样,我们会成为朋友吗?”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哪有那么多如果。”卓沫目凭空挥鞭,鞭子在寒风中抽出一声脆响:“你回去劝劝乔大哥,以乔大哥的本事,当奴隶战士才是出人头地、提升身份的最佳办法。”
雪霁目送卓沫目骑马离开,在呼啸的风中打个寒颤,拉紧围脖匆匆走向毡帐。
乔渊正往炉中添加牛粪饼,雪霁甫一进帐便感受到褪去周身寒气。
帐中温度宜人,乔渊朝雪霁招手:“快过来烤火。”
雪霁脱了皮毛围脖,坐到火炉旁伸出双手烤火,不言不语。
乔渊不知道卓沫目和雪霁说了些什么,但雪霁心事重重的样子瞒不过他,放低声音道:“不做玉苏阿的婢女是好事,跟着玉苏阿进进出出,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大阏氏眼里,太过危险。如今情形,我去当奴隶战士更容易打探消息,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人没有王庭贵族那些弯弯绕。你就在此地休养,等我打探出桑朱伯父和望夫人的下落,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救人。”
雪霁强打精神:“乔大哥,这里的人很讨厌汉人,想要打探阿父阿母的下落恐怕不容易。”
“无妨,我有办法。”乔渊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将之分成两份,自己取了一份留给雪霁一份:“自古财帛动人心,有了银子,再立些功劳,就算有族群隔阂,也足以结交西戎战士了。剩下的你收好,我不在也要多买些好吃的好用的,千万别俭省。”
雪霁救下乔渊时他身无长物,现在却能拿出这么多银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得来的。
接过乔渊递来的银子,雪霁只取十分之一,将其余又递回去:“我已不是居次的婢女,也去不得王庭,银子没有用处。乔大哥,还是你收着吧,用得上。”
乔渊不明所以,伸手在雪霁头上揉了揉:“怎么了?卓沫目和你说了什么,怎么没精打采的?”
“没什么。”雪霁低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如此难过,怎会没什么?乔渊思索片刻,轻声问道:“因为不能去王庭,不能和玉苏阿、卓沫目在一起?”
雪霁垂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地上。
这是女孩子之间的情谊,乔渊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坐到雪霁身旁大掌轻抚她的后背,一下下带着煦暖力度,不言不语给予温柔。
雪霁的泪水汹涌而出,哭出了声音,越哭越大声,转身扑进乔渊怀中:“哥哥,乔大哥,我喜欢玉苏阿,我把她当朋友……”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
“雪霁,你以后会遇到很多人,一定能找到真正的朋友。”乔渊一下下抚着纤薄的后背,坚定承诺:“更何况你还有我,乔大哥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