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阿宝逃税事件对头次在外交友的杜简融打击甚大,他整日唉声叹气,对游览风景名胜也没了兴致。船从泗州出发后就行程加快,九月初便驶入了汴京渡口。
渡口位于京城东南,船靠岸时正值傍晚起风,一时间河面波涛汹涌,大有“衮衮天河水,雄奔际海涯”①之势,其景恢宏壮观,与江南截然不同。
徐牧在邻近汴京的宋州停靠时,就发了信,通知徐方两家他们的抵京时间。此时两家的车马已在渡口等候多时。
方家来接人的是廖庆,在鄞县时就一直在方家做事,见施越英下船,便赶过去接应。
施越英拿好行李与众人告别,重点感谢徐牧一路的照顾。
徐牧只点头并未多言,杜简融却依依惜别,盯着施越英远去的马车看了又看,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才坐进徐家的马车里,怅然若失地叹气:“再也没有比施娘子更好的小娘子了。”
徐牧推了一下他的小脑袋:“你才多大!”
杜简融脸红道:“马上十二了啊,我只是,只是欣赏她嘛,她那么聪明果敢,说话也有趣。”
徐牧笑而不语,心想施越英是有点小聪明,只不过歪理特别多,还是个刺儿头。
施越英在方家马车内伸展手脚,大舒一口气,为终于脱离徐牧而感到轻松。
她从马车里探出头,观赏汴京的夜景。
本朝没有宵禁,商铺市场都会开到很晚。渡口离城门有十来里,已是热闹非凡,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京城夜生活之丰富程度,可见一斑。到了虹桥附近,行人商贩挤在一起,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进了东水门,街道纵横交错,店铺鳞次栉比,又是另外一番繁华的景象。
方家来汴京才半年多,还未置房产,租房住在内城朱雀门附近的绣巷。
汴京繁华之地,寸土寸金,房价高企,众朝官、京官租房者比比皆是,就连大名鼎鼎的欧阳修都曾是租房大军的一员,发出“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的感叹。方家初来乍到,虽有些家底,也只租住一处一进小院。
施越英一下马车,方秉文便奔了过来:“越英!你终于来啦!”
施越英瞧她脸色红润,奔走矫健,便知她身体已无大碍:“可不是,坐了一个多月的船,我现在脑子还晃荡呢。”
两人正说着,方昱和夫人柴氏也迎了出来。施越英见了礼,便被请进了屋。
此刻晚饭未开,方秉文把施越英拉进房里梳洗换衣,一边跟她叨叨她自三个月前给她写信后的遭遇。
方家入京以后,为图方便,先住在朝廷给官员建的公租房里。而公租房廉价,更有官员将配给的房子转租给平民,公租区住户流动频繁,人员混杂。方家入住后不久,隔壁住进了一户小商贩,每天早起晚归,摆摊装车,频繁制造噪音。方家不堪其扰,方秉文更是因此缺觉,身体虚弱,身上反复起疹子,久不见好。
方昱心疼女儿,便着人另寻住处。这才花了大价钱租了这间安静的小院,此地位置甚佳,生活也便利,方秉文安心养了两个多月,身体渐渐好转。
施越英寻思这朱雀门附近的宅院,怎么也相当于北京二环内豪宅,便啧啧叹道:“这么个精致院子,租金肯定也不菲吧?”
方秉文一边给她递果子,一边道:“可不是,汴京生活开销特别大。”
接着她给施越英算了一笔账:方家雇了四个佣人,月钱十二贯,伙食大约十五贯,住宅月租十八贯②,这三样是大头,再加上一家人穿的、用的、养马用车、人情往来,每月起码得花六七十贯。
施越英吓了一跳,六七十贯够她家在虞县乡下过一年了,她舔了舔嘴道:“老师俸禄够用吗?我早想好了,等女学开学,我去看看能否有做工赚钱的机会,也好帮衬一下。”
方秉文哈哈大笑:“我爹好歹也是正六品朝官③,不至于供不起你吃住。我只是说汴京比起鄞县,样样开销都大了许多,但我爹升了官,俸禄也多了不少,你在我家住一辈子也没问题。”
方秉文又给施越英科普了一下朝官的待遇。
自先帝变法改制后,本朝官员以寄禄官④定每月正俸,又领职事官职钱,即双份工资。方昱作为正六品朝议大夫,每月正俸三十五贯,又领太府寺少卿职钱三十二贯,另有禄粟,公使钱,以及衣料、马草料、薪炭、厨食料等料钱。
总之,虽然方家开销大,但方昱作为高级公务员福利很好,光是禄粟和料钱就能抵不少支出。
施越英感叹,果然当官和当差的待遇还是天差地别。自己原来在鄞县当差的薪水算起来简直微不足道,职业天花板还很低,当官就不一样了,除了能养活一大家子外,升迁空间也很大。看来在任何年代,有编制都很重要。
两人在房里聊了没多久,方秉文的女使阿彩就来喊她们用饭。
晚饭席面很丰盛,除了厨娘廖妈的拿手好菜,还有汴京本地特色菜东京烤鸭。鸭子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施越英在鄞县跟方家住了一年,彼此都很熟悉亲密,毫不见外,埋头大吃了半晌,便打开话匣子。
分别半年多,大事小事她都不落下。除了绘声绘色地讲了一路上的见闻,还着重给方昱汇报了一下她在鄞县的工作进展,特别是徐牧主导调查的庄氏解库和炭铺一案。
施越英提了庄氏和徐牧背后的对立关系,方昱听罢评价道:“为官从政,免不了跟不同立场的人打交道,但未必就是完全对立的关系,徐牧虽有些年轻急躁,做事大体还是公允的。”
施越英点头受教。
方昱性格温和,在为官做事上却是实干派,很有主见决断,不怕露锋芒,还学识渊博,她一向很敬佩这位老师。
方昱接着叮嘱了女学入学事宜,说当今太后很看重女学,有意为朝廷培养女子人才,让她用心学习。
方夫人也附和道:“这次女学举荐名额有限,你老师使了很大的劲,才攀上黄相公的关系,拿到你的名额,你可要好好珍惜。”
“是啊,连我都是去参加考试,才获得入学资格的。”方秉文嘟囔。
“越英要是在汴京,我也会让她考的,我对你们两个的能力都有信心。”方昱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转而又对施越英道,“你也不要有压力,无论如何,我们做臣下的都得跟宰执处好关系,此次争取名额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施越英十分感动,一来方昱向来宠爱方秉文这个独生女,要方秉文给自己让路,可见他对自己的看重;二来方昱以往很少主动去跟上官套关系,他为官从来都以政绩说话,这次为她破例,不管是他说的契机,还是单纯的帮忙,都说明他是真心要成就这件事。
施越英端起酒杯,感激道:“老师,大恩不言谢,越英敬您。”
方昱笑呵呵地受了。
施越英又分别给方秉文和方夫人敬了酒。久别重聚,几人心中欢喜,皆开怀畅饮,一顿简单的接风家宴,竟吃了两个多时辰。
晚上,方秉文拉施越英一起睡,开起了久违的“卧谈会”,也不可避免地八卦了方秉文心中的男神——徐牧。
“你别想了,人家定亲了。”施越英开门见山道。
方秉文挨着施越英侧躺着,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了。”
施越英好奇道:“这么快就传到汴京啦?好像才定亲不久。”
方秉文白了她一眼道:“徐牧是什么人,就算他爹被贬到延州,他自己人在外地任职,汴京王公贵族、高官名流的内眷交际圈都时时交换他的消息。”
施越英幸灾乐祸道:“嘿嘿,心上人被那么多人惦记的滋味不好受吧?”
方秉文嘴硬道:“他哪算什么心上人啊,我跟他说过的话也不超过五句。”
施越英笑道:“哟,这么快变心啦,老实交代,又喜欢上什么人啦?”
方秉文大叫:“我还没问你呢,你跟他又是一起办案,又是一路朝夕相处一个多月,你就没喜欢上他?”
施越英鄙夷道:“你是没跟他相处过,他这人太难伺候了,要么就爱搭不理,要么翻脸训人,又争强好胜,还时不时犯幼稚病,真是谁处谁知道。”
“那定是你自己跟他顶牛了。”方秉文一副为偶像维护形象的架势。
施越英直叫屈:“我一个小小差役哪敢顶撞上官,至多是心平气和地沟通不同意见好吗。”
方秉文左手支起身子,看着施越英,促狭道:“照你这么说,你们俩也像传奇话本里写的欢喜冤家。”
施越英也坐起来,敲了她一记脑袋:“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干脆你也去写一本,保证大卖。”
方秉文一本正经道:“别不好意思啊,我不介意让给你的。”
施越英气笑了:“你也太大言不惭了吧,什么时候徐牧变成你的了,小心他未来娘子提刀来杀人。”
两人玩玩闹闹,又细细道来别后种种女儿家心思,聊了近一宿才睡。
第二日两人快到午时才起。
方昱早入宫上朝了,留下话让她们早些开始置办入学用品,还给方夫人嘱咐了一件事,让她择日宴请徐牧,以谢护送之意。
施越英一方面感激老师的周全,一方面暗暗叫苦。她是真怕和徐牧相处,宁愿去做针线活,也不想跟他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