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与吐蕃会谈的地点,定在了鸿胪寺所布置的馆驿之内。外藩出使,馆驿便如同他们本国之地,大唐使节先去拜访,无异于一种示好。
魏元忠、解琬和洛北三人都穿了全套官服。对面的吐蕃使者也是盛装打扮,带着两人一道与会。其中一个自我介绍是“尚赞咄热拉金”,是吐蕃的政务大臣,另外一个叫“达扎恭禄”,正是那天在马球场上不要命地去抄洛北的球的那个青年。
达扎恭禄这次换回花团锦袍,腰带长刀。洛北与他目光一碰,又各自收回,双方都知道对方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大唐和吐蕃有三个地方一直纠缠不休,一个是西域的西突厥十姓之地,一个是河西的吐谷浑故地,还有一个就是陇右的九曲之地。这次和谈,均要列入谈判的条件之中。
会谈一开始,便是晦涩艰难,以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之时已经被圣上诏书驳回。吐蕃人心中有气,连着提了几件事情,都没有一个条件肯让。
魏元忠气得顿失涵养:“历年来吐蕃与大唐争战频频,都是你吐蕃不服王化,屡屡越界,今日谈判,还大言炎炎什么吐谷浑仰慕来归你吐蕃,吐谷浑王族慕容家的首领如今就在长安,要不要叫他来问一问?!”
悉熏热面对魏元忠的斥责,面色不改,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微微一笑,缓缓开口:“魏大人所言非虚,然而,我们今日所谈,非是历史,而是现实。”
大唐与吐蕃在大非川发生过数次战争,可以称得上是屡战屡败,否则吐谷浑故地也不会尽数落入吐蕃手中。洛北脸上已经露出愠色,正要起身说话,却被一边的解琬按住。
解琬深知此刻的局势紧张,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他按住了洛北,示意他冷静,然后转向悉熏热,语气平和地说道:“悉熏热大人,大唐与吐蕃虽然约为甥舅之国,但一直冲突不断,大唐并不是要恢复贞观年间的旧日边境,而是要为吐谷浑部族谋得一息之地,以供吐谷浑生存。”
“战败的部族不配拥有生存之地,”达扎恭禄站起身来,“要是吐谷浑想要土地,就让他们自己拿着刀来抢。我们绝不会把土地双手还给他们。”
洛北听闻此言,心中已经点燃一支熊熊之火,面上却依旧一片温和冷静:“达扎恭禄,大唐与吐蕃今日坐在这里,便是要考虑以谈判解决争端,如果你坚持这种蛮横无理的态度,那么我们也不得不重新考虑谈判的可能性了。”
悉熏热见状,知道事态已经有些失控,他连忙站起身来,试图缓和气氛:“各位尊贵的使节,请稍安勿躁。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和平而来,不是为了战争。我希望我们能够保持冷静,不如我们再谈一谈陇右的事情吧。”
魏元忠道:“陇右的事情已经没有可谈的了。我们以牦牛河为界,以牦牛河到黄河的河源地带为缓冲的‘闲壤’。”
悉熏热摇了摇头:“不行,一定要以黄河为界。但可以以九曲之地为闲壤。”
“九曲之地一直位于黄河之东,素为我大唐国土,我大唐绝不可能退让。”解琬道,“若是不设闲壤,则可以以黄河为界。”
“不设闲壤,就怕边将贪功,再起边衅。这盟约恐怕会形同无物。”尚赞咄热拉金说。
尚赞咄热拉金的话让会谈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大唐和吐蕃之间的争执,已经不仅仅关乎土地的问题,更是涉及到双方的尊严和未来的安定。
魏元忠紧锁着眉头,深知吐蕃人此刻提出的“闲壤”之论,不过是想要占据更多的优势,让大唐在日后处于不利地位。他瞥了一眼解琬和洛北,只见二人也都面露难色。
解琬沉吟片刻,道:“我们理解吐蕃的担忧,但我们也必须考虑大唐的利益。不如我们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以黄河为界,但双方各设一定数量的‘哨卡’,以监督边界的和平与安全。这样既能保证双方的利益,又能避免再起争端。”
悉熏热和尚赞咄热拉金听后,互相对视一眼,显然在权衡利弊。达扎恭禄则一直沉默不语,但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悉熏热开口了:“这个提议,我们需要回去与赞普商议。但在此之前,我们愿意就其他事项继续谈判。”
魏元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下来谈判的便是西域的西突厥十姓之地了。
西域的西突厥十姓之地混杂着西突厥、突骑施、拔汗那和大食数国势力。吐蕃眼馋西域的人口、粮草和财富。更加上西域与吐蕃道途极近,稍有争端,镇守西域的将领便可以和河西、陇右三方合围,将吐蕃牢牢锁死在雪域高原上。故而每次谈判,吐蕃都将十姓之地作为条件之一。
“十姓之地绝无一点可能。”魏元忠再次拒绝了提议,“西域与吐蕃毫无瓜葛,吐蕃每每谈判都将此事列上条款,可见你们不是诚意求和。”
达扎恭禄愤而起身,恨声道:“魏相公,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们吐蕃并非没有尊严,岂容你如此侮辱?”
洛北轻轻敲了敲桌子,也站起身:“达扎恭禄,我知道你曾经是前任赞普杜松芒波杰身边的七位护卫勇士之一,现在是吐蕃的政务大臣。吐蕃内部的情况,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有几个问题,我想和你请教。”
他说这几个名字的时候发音更近于吐蕃语,又将达扎恭禄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在座的吐蕃使臣无一不露出惊讶神色。达扎恭禄心知这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人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你想说什么?”
洛北道:“我想问问你,屡胜大唐的战神论陵钦现在在哪里?诛杀论陵钦家族的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现在又在哪里?尼泊尔等国如今还服从你吐蕃的政令吗?内部的政局可还安稳吗?”
满座的吐蕃使臣,脸色都灰暗下来。洛北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吐蕃使臣们的心头。他们知道,洛北所提及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吐蕃当前的软肋。论陵钦功高震主,为赞普杜松芒波杰所诛。杜松芒波杰又被内乱所杀——如今的尺玛雷代幼孙执政,若无这封盟约,怕是坐不稳吐蕃的赞普位置。
魏元忠见他们脸色灰暗,各自陷入沉思,开口便道:“好了,你们回去想一想,若要呈报吐蕃赞普和摄政太后,我们也可以等。但是诸位大人可要记住,这次谈判是我们诚意最大的一次,若是谈判不成,责任在你吐蕃!”
他说罢,带着洛北和解琬起身离开馆驿,丝毫不在意这几个吐蕃使臣在他身后说话。
回到朝房,魏元忠轻轻一笑:“好险的场景,要不是洛北反应快,今日已经被他们压倒了气势。”
解琬犹疑道:“魏相公,你不担心这次谈判彻底破裂吗?”
魏元忠倒了杯水:“解御史,这件事情急得不是我们,而是吐蕃。吐蕃新主登位,需要这份和约稳定局势,外部无忧,摄政太后尺玛雷才有时间和功夫,清洗吐蕃朝政,扶持他们自己的势力。如果我们不拿气势把他们压住了,他们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们的底线。”
“如今咱们是反其道而行之。”解琬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叫他们守在我们划的红线里谈。”
“不错。我把你们叫过来,也是为了这些事情。领土的事情被我们堵死,他们会在别的地方上下文章,贸易、财帛、工匠、文书,诸如此类。”魏元忠道,“其它的事情都好说,依着往日的惯例谈了就是。唯有一条,若是他们求以儒家经典,咱要怎么说?”
洛北皱了皱眉,没明白此事的症结在哪里:“这,既然吐蕃人心慕王化,赐几本书给他们又没有什么。”
解琬倒是明白了魏元忠的意思:“魏相公是会担心朝中有人会说吐蕃人借了《春秋》、《左传》,会学得越发狡诈?”
魏元忠颔首:“汉朝时,东平王刘宇是汉成帝的亲弟弟,他向朝廷请求《史记》和《诸子》,汉成帝也不肯给。何况如今吐蕃是我们的敌人,这和资敌有什么两样?”
解琬笑道:“要说儒家经典之中只有用兵和诡计,怕是满朝的孔门儒生没有人肯答应。礼义仁智信不是也从其中来?这点言论回驳起来容易,魏相公也不用多虑。”
在吐蕃与大唐的谈判再次进行之时,春闱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始了。
洛北忙于吐蕃事务,却还是抽了时间送了王翰和张孝嵩入考场。
王翰一脸无所谓:“今年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谁做考官怕是也点不了我的名字,我就进去坐个三天,看看能不能做出几首好诗来。”
张孝嵩却面带紧张,一双手不住地在两边搓着衣角:“我倒是希望能够蟾宫折桂,这次要是再中不了,我就到边塞去从军。不要一年一年地在考场中虚耗光阴。”
洛北笑道:“王翰,你不是一向自称风流才子,才华当世莫比么?孝嵩不是也雄心勃勃。一到要进考场的时候,怎么都泄了气了?”
“朝中事情这样多,进去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张孝嵩道,“洛公子别担心我们,我们还想着等出来之后,听你们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