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句玄喜好,句玄没能回答她这个问题,老神仙到底惜命,人间的食物卖相再诱人,却忌于天规局限,自律方得自由,不用句芒再三交代,她也警惕。
但碍于身侧这股眼神的迫切,她想想还是说:“露水吧。”
莫名见不得这人失落的模样。
她看的那本小说怎么写来着,仙女只喝露水,照这么说,应该也没错。
句玄多少存了敷衍的心思,只是麦祎当真了。
她不是初活于世的凡人,明白句玄身份不寻常,自然能理解露水一说,不会当句玄是个奇葩。于是指着院落一角的绿植对句玄说:“那丛花是曼陀罗,有毒,它结的露水不能喝。你……”
麦祎有一丝犹豫,但还是咬咬牙,攥着衣角说:“你要是喜欢喝,我可以帮你取。不麻烦的,夜里搁好罐子晨时取回便可以!”
似是害怕句玄拒绝,她快速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不给老神仙一点插话的机会。
句玄微愣,为她认真的好意而心思异常,她真的是忘前尘而善吗?
即是如此,九重天因何忌惮?
还是,她心思比自己想的重……
故技重施?
扮猪吃老虎?
另有所图?
句玄不知道是不是该递进一步,直接把自己回来的原因挑明。
她忘记了很多事,比如神羽是怎么丢失的。关于囚于大壑前发生的一切,她脑海里至今迷雾重重,只记得电光幻影,她意外被雷劈晕。
再之前,她在雪山里养伤,陪在身边的是九黎小女娃,麦祎的前世……
句玄此时才想起,麦祎是“叛徒”这件事,一方面算她丢失神羽,先入为主怀疑;另一方面,这消息是白帝带来的,费这么心思换她出类似没道理骗人;而若不是麦祎所为,她凭何轮回受刑,九重天又指引她回来靠近麦祎找神羽?
还有归墟的水怪,他们在神石外挑衅奚落,蛊惑她魔化时也不止一次提及九黎叛徒。
当时她专注于诮嗤虚妄的荣华与权力,并未过多思考麦祎。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相互印证的。
但……句玄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麦祎身上总有一股不禁风的文弱感,也不止一次令她心生恻隐。
她既有本事夺走神羽,不至于弱鸡到被这群神收拾,甚至连几个喽啰都搞不定,还得依仗句芒搭救。
她修炼几万年的神羽没有这么菜吧!
还是她得了神羽水土不服,这也说不通。
倘若麦祎当年真抢得走神羽,自身本事不会差,之后又有神羽加持,老神仙不会放她逍遥人间的。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规矩秩序,它们的秩序,应是斩草除根,绝非绅士怜悯。权力的忌惮,足够她落得另一个蚩尤的下场。
那是否体内白帝炼制的玄命,也影响了她的主观判断,有这种可能吗?
句玄越想越烧脑,心里再一次对这人“叛徒”的定位生出问号。
视线流转中,她思量许久才缓慢点头,没跟人客气,也没跟人道谢。
可就这般冷淡的回应,竟还接收到那人眼里轻不可见的雀跃。
不知道她欢喜什么,句玄又眯眼将目光落向远处的曼陀罗。
或者,麦祎真的什么都不清楚吧。
向死而生,物极必反,句芒在院子里种的这一大片曼陀罗,是专门为她续灵的。
有木神和玄冥庇护,它们春夏秋冬都生得张扬,但是她大概好久不会喝那些东西蓄的蜜露了。
这小家伙不让喝……
也罢,先这样吧。
她今天的社交能量已经饱和,硬邦邦的台阶也着实膈人,天晓得这群凡人为何喜欢,图诗情画意么,她反正没有这种情趣。
老神仙坐不动,撑着光洁的白色瓷砖起了身,拍拍手上压根不见尘的灰,低头朝麦祎说道:“天热,我进去了。你们随意,不必顾及我。”
说完,潇洒离去。
彼时,在她看不见的身后,麦祎眉间的阴霾不自觉慢慢散去。
她终于能将眼前的阿玄和那段数隔千年的记忆对上号,嘴硬心软,偏不自知。
她不介意句玄的口不对心,从来。
就像从前一样,她不必解释,少言寡语欺负人也好,反正,真正护着自己的人也是她。
何止句玄,麦祎亦在逐步确认羽神回归的真实性。
梦做得多了,一朝明朗,有时会令人不自信疯癫。
她苦熬的四千年,在回到句玄身边的那一刹,仿佛又显得轻易,不值一提。
麦祎一整夜没睡好,远远看着天花板失神。
句玄就睡在楼上这间卧室,她睁着眼睛,生怕一放松阿玄又消失了。
也怪自己笨,当年她明明下过大壑,却没敢朝深处更进一步。
那是白帝弃其琴瑟的地方,她感受到了神木上不同寻常的灵力,却未多心阿玄就在此地,因此擦肩而过。
之后还自作聪明封印了玄命……
重逢时阿玄满身幽暗的归墟气息,让她几次后悔不已。
原来她就在那里。
谁能想象,越是求成的可能性,往往不经意被自己扼杀,一叶障目,于是不见泰山。
好在阿玄回来了。
她沉溺于这种虚实不定的庆幸,又在幸得的庆幸中生出亏欠。
麦祎清楚句玄为何而来,何止天上这帮道貌岸然的老神仙,她比他们更想帮句玄寻回神羽。
没有人比她更怀念那位威仪矜肃,凛然傲慢的远古上神。
在谋求安全与庇护之外,她也有想要找寻的真相。
麦祎这一生,无非三个念想:把麦延宇找回来,把意外捡回的孩子养大,还有,将一切弄清楚。
之后,随便天上人间的妖魔怎么处理她,都没有关系了。
她并不厌世,但对于凡子而言,近五千年的岁月,足够漫长。世人皆追求长生,却局限于对时间的认知。
是在哪一年,她流落唐朝,听那男子叹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而长生,偏是惊喜昙花一现之后,漫长的寂寥。
麦祎见过太多别离,对此并不期待,也无从欢喜。大概几个月,也可能几十年,圆满这最后守望了几千年的等待,她再无遗憾,也算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