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彤心中觉得奇怪,钱枢刚过寿辰,看他前几日说话也中气十足,虽然前日激动吐血,却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便已经打算好了身后之事,难道他已经预感到了危机?还是那次的吐血并非只是偶然?
李氏看着周伯手中的东西,眼神里明显露出些许不悦,但是又不好明着发作,只能有些冷硬道:“老爷立遗嘱这么大的事情,怎的没有告诉我一声?”
周伯俯身作揖,态度十分谦恭,回话却不卑不亢:“昨日老爷叫我去便是为了此事,因事出突然,还来不及跟夫人禀报。”
而后他打开锦盒,拿出其中的卷轴,展示给众人看:“这是老爷的私人印鉴。”
“吾半生飘零,幸得儿女双全,家眷亲爱,心甚宽慰。却未料恶疾突至,恐钟漏将穷,猝然辞世,不及嘱告诸亲,遂留此书。
以下非昏沉之语,乃醒苏之言。所有城外庄田、城内屋舍、家活产业等,畜牧什物,恐后或有不亭争论、偏并,或有无智满说异端,遂令亲眷相憎,骨肉相毁,便是吾不了事。今吾醒悟之时,将所有家产、田庄畜牧什物等,按均分而予子女四人。如若违吾论者,吾作死鬼,掣汝门镗,来共汝语。如今所居家宅一处,赠予李氏,以供其安度晚年,也望众子女孝之顺之,如吾在生。特立此书,以明吾志。”
听到财产是均分,钱琰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不满道:“我是家中长子,正是应该继承全部家业的,再不济也该有个八成,怎么也不该只分到这么一份吧。爹是怎么想的,真是病糊涂了!”
郭玮也听了周伯所念的,心中也很是不快,但是他久在商场打滚,自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因此眼中划过了一抹算计,却转头看向钱璃,开口道:“岳父倒是对妹妹十分疼爱。只是三妹妹是个女子,又是过继而来的,若是他日嫁了人,岂不是将这四分之一的家产都给了夫家,还不如将其放在家中,由你大姐为你打理,这样方是将这财产真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啊。”
钱璃从宣读遗嘱起便是一副茫然之态,似乎对这财产如何分配并不感兴趣,此时听到姐夫的话,也只是默默朝他点点头,道:“多谢姐夫关怀。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如何处置都好,只是父亲这时候还想着我,实在让我更加伤怀……”说道此时竟是泣不成声,哽咽了起来。
钱琰这时候却看不过去了,站到了郭玮对面:“装什么好人,你不就是看三妹妹一人势单力薄,想要将她那一份吞了去嘛,还说的如此好听,你这个外人还想分我们钱家一半的财产啊!”
郭玮这时候也不敢退让,大声道:“我们就算占有一半,也是理所当然的。连三妹妹跟父亲毫无血缘关系,都可以分得一份家产。我娘好歹是家中主母,难道她不该享有一份么?”
“你也说了她是你娘。”钱琰双手一摊,耸耸肩膀道,“你娘自然是由你们来供养了,要真的说起血缘,你的夫人不也是跟我爹没有半点关系么?”
钱琅被这话一刺,平日里再怎么忍让也收不住了,泪眼看着钱琰,嗔怒道:“二弟,我虽然非父亲亲生,但是这么多年来,和他犹如亲生父女,待你也胜似亲弟,你这话可是说得太没良心了!”
李氏也走了过来,语重心长道:“琰儿,我早就知道你没有把我当作亲娘,但是我好歹也是你的继母,你的长辈,你不孝顺我也就罢了,竟然还出言不逊。你此番作为,若是你父亲直销,真是让他在泉下也难以瞑目啊!”
这一顶不孝不悌得大帽子扣下来,钱琰如何能受得了,立刻眉毛倒竖,怒气冲冲道:“你们才是一家人,如今四弟不在,就都合起伙来要斗我一个是吧,我才不怕你们!”
钱璃这时候也不敢上前,只能低声劝他道:“二哥……”
前一刻,这还是个家主骤亡,悲痛欲绝的大家庭。此刻,却无一人再有哀伤之色,每个人虽然脸上神态各异,但是毫无疑问,那都是为了财产争夺,而产生的或明或暗地较量。
纪彤和陆书行不禁对视一眼,心中一同叹息了一声。
周伯目光复杂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片刻之后,朗声道:“二少爷先莫急,老爷的遗嘱分为两份。我刚刚念的这第一份是老爷去年便草拟好的,这里是还有一份附加条款,是昨日老爷叫我去吩咐的。”
这下子众人都有些诧异,难道钱枢经过了这吐血中风一遭,改了想法,说不定不会按原计划分配了?
几人的脸色一度变幻,郭玮的眼睛甚至瞬时亮了一下,暗暗握紧了钱琅的手。
周伯却还是原先那副平淡的语气,拿出第二份遗嘱,开始念道:“诸子女需在一年内达成以下条件,方能按照第一份遗嘱继承相应家业。”
“长女钱琅需与其夫郭玮和离。”
“二子钱琰不可再作放浪形骸之态,流连烟花之所。”
“三女钱璃需搬离主宅,自立门户。”
“四子钱玳不可再从捕快之职,当辅助兄长经营家业。”
郭玮闻言一扫刚刚的兴奋之色,眼中冒火,双手紧握成拳:“都说宁拆七座庙,不破一桩婚。父亲倒好,居然让我与夫人和离!我自问入赘以来,一直尽心竭力服侍他老人家,打理家中产业,从未有过私心,怎么就得了这么个回报!”
钱琅虽然默然不语,但是却紧紧拉着丈夫的手,显然也并不赞同父亲的嘱咐。
钱璃眉头微蹙,嘴角紧抿,似乎有些隐隐的担忧。
钱琰前面还有些伤心之态,这里也已经压抑不住心里的不满了,道:“父亲定是病糊涂了,这些遗嘱统统不能作数,等他老人家下葬了,我自会去请族中耆老来,好好说道说道这家中财产的处置。”
周伯却一点也不退让,对钱琰道:“不可,老爷已经选好了遗嘱的监督人和执行人。”
众人不由同时道:“是谁?”
谁能让钱枢在病中如此信任,难道就是周伯自己?
诸人却见周伯抬起手臂,伸出食指,指向了站在屋子角落的一人,正色道:“正是纪姑娘。”
纪彤从刚刚感觉到周伯看向了自己,便心道不好,此时钱家众人也一同看了过来,她的压力便更甚,赶忙摆摆手,推辞道:“这不太合适吧。我并非钱家之人,此事也并无立场监督。还是另找一个人选吧。”
周伯却定定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坚持道:“老爷说了,你乃是青云名捕之女,定然公义正直,他信得过你。而且他还说,若是他的子女不愿听从安排,家中财产一年后便可归纪姑娘随意处置。无论是您想选定任何一位继承人,或是自己继承,都悉听尊便。”
如果说前面钱家几人的表情还是诧异、惊奇和不可置信,此时便都转为了探究和防备,甚至还掺杂着些许妒恨。
***
尽管纪彤并不想裹入如此复杂的内宅事务中,但眼下周伯坚持,她一时也无法拿出更好的法子来,只得先暂且搁置。
无论如何,眼下要紧的是找出杀害钱枢的真凶。而刚刚周伯宣读的遗嘱,实在有些古怪,似乎无形中透露了这个看似和睦的大家庭中的些许端倪。或许他们的关系,远非只是继子和继母女这样明面上的矛盾。
纪彤和陆书行让众人先回房,而后便找了周伯来,想问问其中的缘由。
周伯便带二人去了钱枢的书房。
几人入座后,纪彤便开门见山,道:“周伯,想必你也觉得你家老爷之死,蹊跷颇多,只是我等却不明白,为何偏偏是昨日他将你唤了去,更改了前番的遗嘱呢,而且其中的规条,还如此不寻常?”
周伯叹了一口气:“这老爷倒是没有细说。而且他昨日说话已经十分吃力,就这些还是我自己半听半猜着写下来的呢。”
纪彤心道难怪这两封遗嘱的用词差距颇大,原来这第二封虽然是钱枢的意思,却是周伯自己拟写的。
周伯又道:“我自己猜着老爷这次病势汹汹,他好不容易醒来,这才觉得刻不容缓。其实也不怕两位知道,我们家中的关系颇为复杂,夫人和少爷的关系不睦已久,老爷也是担心他万一撒手人寰,家中一切没有定论,引起争端。”
纪彤微微颔首,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接着问道:“那你们老爷和夫人的感情如何?”
周伯想了想,道:“夫人照顾了老爷十几年,向来细致周到,他们二人一贯是相敬如宾的。”
陆书行听了这话,不怎么相信,直接道:“若是感情不错,怎么会只给自己的夫人留下一栋宅子,这对于一家主母来说,可是有些少了。”
周伯却道:“这就是二位有所不知了。夫人十分贤淑,只是太过溺爱子女,因此老爷觉得不能将全部财产放在她手中,免得分配不均引起纷争,惹得家宅不宁。”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再说,我们大小姐十分孝顺,三小姐也性格温和,四少爷更是对夫人尊敬有加,因此夫人晚年是绝对衣食无忧的。”
突然周伯像是是想到了什么:“不过昨天老爷倒是有些奇怪,一直伸手指着房里的多宝格,但是我拿来了几样给他看,他却只是摇头,后来他便让我专心写遗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