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哦,不,这种时候还是叫尊称比较合适。”那人很有些抱歉的意思,立即改口,“活阎王,这几年过的可还好啊?”
冯业乍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表情十分微妙,但是目睹的人都看得出来,那并非羞愧。
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微微眯了起来,似乎在享受和回味这个名号,它曾经响彻威云山一带,是路过的行商客旅的噩梦,却带给了他无上的权力和自由,是他此生也难以忘怀的光辉岁月。
他不自觉发出喟叹:“好久没听到人这样叫我了,还真是怀念。”
和简云琛的反应很不一样,冯业似乎一点也不想隐藏自己这不光彩的身份,对于抵赖从前的血案恶行也没有兴趣。
纪彤甚至觉得这个人在面对当下被人揭穿真面目的时刻,他甚至是有些期待的。因为他的神情是完全放松的,肩膀也微微垮了下来,五官虽然并没有变化,但是不知怎的处处都看着跟之前不一样了,甚至连眼角的一条条细纹,都渗透着嗜血和精明。
他像是一匹豺狼,为了融入人间,不得不小心地将锋利的爪牙藏了起来,多年的驯化,他似乎也习惯了如此。
但,若是可以展露真实,又何必再勉强自己呢?
从前他看上去就是个从中年步入老年的汉子,虽然面容平凡,五官都偏向粗犷狂放,但是前面一路走来,却显得细心有礼,一度将众人骗了去,或许连闫文贺都不知道他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人在暗中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冯业半晌,才道:“你似乎并不害怕。”
冯业大方地点点头,甚至微笑了一下:“终归是假的真不了。既然是假的,就一定会有露馅的一天,况且难道我现在表现得害怕一些,你就会放过我么?”
在目睹了简云琛的下场,又看到了这一出意有所指的皮影戏后,他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出是冲着他来的。
不过冯业却仍有想不通的事:“我更好奇的是,你是怎么发现的?我自问在官场混迹多年,这一身官皮披戴得严严实实,从前的匪气也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连我那个神仙心肠的哥哥看了我,都要夸一句浪子回头,老怀安慰呢。”
那人也并没有有藏着掖着的意思,道:“是,你演技十分不错。只是你在官场虽然隐藏的很好,但是那种嗜血的本能却是藏不住的。别人做山贼,你也做山贼,但是你却偏偏爱用酷刑折磨那些人,难道只是为了钱财么?”
“他”虽然用了一个问句,但是却并不需冯业的回答,而是自问自答道:“恐怕不是吧。只因为你天生就热爱这种折磨人的快乐,别人越是觉得恐惧害怕,你越是激动兴奋。这样的你,平静安稳的仕途怎能满足的了呢?”
冯业没说话,但是呼吸却明显急促了起来,似乎被“他”说激动了起来。
那人接着道:“你在任上时,虽然算不上政绩多么突出,但是也没什么错处。只是若是细细审查,便会发现,在你手下的犯人经过几轮审讯后,几乎没有活口,下场都极为惨烈。不过官府审案,门道本就深,寻常百姓又怎能知道。也是你运气好,居然因为用了这种雷霆手段,被你审出了不少重犯,反倒是加快了你的升迁之路。”
“只是重刑之下,难免有屈打成招。因此你手下的冤案也不少,只是被你隐藏的很好。那些受了冤屈的苦主,若是执意要告上公堂,便会被你栽赃陷害,小案成大案子,短刑变长刑,最终都是家破人亡的结果,到了那时,自然也就再无人记得你起初的错判了。”
冯业此时保持着微笑,眼睛里还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仿佛遇到什么知己良朋,道:“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况且做官嘛,谁能说一辈子没有审错几桩案子呢?难道你就因此抓住了我的错处不放?”
“是啊,斩草除根的道理,你从做山贼就很清楚了。但是一片草地上,再怎么细细纠察,也难免会漏掉一些藏在墙角旮旯里的狗尾巴草籽。而这些种子的生命力最是顽强。不巧的是,就偏偏被我遇见了。”那人说到这里,语气微微凝重,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人很不愉快的场景,“他”停了许久,才继续道,“不过,要抓住你的破绽,确实算不得容易。”
“这大概也算一种冥冥中的定数,幸好你是山贼出身,识文断字的本事生疏,因此刚做官的头几年,你对那些县衙里的公文处理还并不熟练,假作证据也难免疏漏,这才给我留了些口子。毕竟要伪造一件完全没有在世上发生过的事,难度还是很高的。”
冯业很是认同地点点头,似乎终于疑惑尽去,心满意足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本来就不是做学问的料,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
那人还并未说话,闫文贺却有些坐不住了,奇怪道:“既然你不喜欢这些,那你为何要来与我结交?又浪费那么多时间与我谈论诗文?”
这冯业可是十分热络地送了他许多古书孤本,文房四宝,又表现得对学问一道很有兴趣,他们才渐渐熟识起来的。
“大概是装久了,便习惯了。说实话,我有时候还真的挺喜欢听先生讲学的。”冯业此时居然乐呵呵一笑,还隐约有了些从前憨厚的影子,“不过,能认识您的那些学生,对我也颇有裨益。”
只是这其中到底是为了学问更多,还是为了利益更多,就不得而知了。
而后他也没有废话,直截了当道:“过去的事说的差不多了吧,你废了这么多心思,将我困在这里,又精心排演了这么一出戏,究竟要如何审讯于我呢?大概也不会准备让我好过吧。”
那人却道:“你对酷刑是最为熟悉的,难道没想过自己的死法?刚刚那四十余种刑罚,任君挑选一种,如何?”
他们两人讨论此事,居然说的你来我往吗,仿佛不是说要如何杀死一个人,而是如何款待一个人,非得尽心竭力,宾主尽欢才好。
冯业道:“当然,想过。可看别人受刑是种乐趣,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自然还是寿终正寝的好。”
此话何其残忍,在场之人听了这话,无无对其怒目而视,几乎不能相信这居然是从和他们一样的,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那人却早已经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仍是语中带笑,只是此刻已经染上了冰冷之意:“那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因为你的去处,在下早已经想好了。”
这时候,那巨大的镜面上又变幻出了另一番场景。
如果人间存在炼狱,那便是这个模样了。
只见整个镜面已经变得红彤彤的,满是火焰的虚影,而在那无边无际的火焰中,赫然立着巨大的十八根炽红的铜柱。这铜柱的表面已经被火烧得火热通红,让人几乎不能直视。
在场之人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现在伸手去触摸那镜子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高温灼伤,脱下一层皮来。
李兰溪却注意到身边的纪彤皱着眉头用力闭着眼,脸色即使在橙色的火光的映衬下,依然显得无比苍白,他心中一跳,不禁道:“你怎么了?”后者却只是摇摇头,随即不明显地往他身后退了一步,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人自然看到了他们的反应,洋洋得意地继续道:“如何?是不是比起丹青公子的规格隆重了许多?这是第十六层火狱,想必‘活阎王’一定很熟悉吧。”
“听闻大火可以焚烧一切的罪恶。大约只有在这里,你所犯下的那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残骸生灵之罪才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吧。”
寻常人听到即将被投入这烈火之中,就算不是立刻吓得昏了过去,恐怕也难逃恐惧惊慌。但是冯业却还是那副安安静静地模样,仿佛知道在劫难逃,准备放弃抵抗,引颈就戮了。
“不过在下确实没想到,你这位‘阎王’居然如此识时务,先前准备的那些小节目倒是派不上用场了。”“他”的话音里既有庆幸,也有遗憾,一时间还真让人听不出来哪个更多。
冯业颔首:“承蒙错爱。”
“但是——”
说到这个“但是”,他却身形一晃,足下突然运劲,身子朝上跃起,同时一掌用力打向身侧的李兰溪。
他居然并没有完全失去功力。
纪彤见状,立马伸手去拉李兰溪,却因为身中那软筋散,力气大不如前,只得勉强带着他朝着旁边顺势一滚,方才卸掉那一掌的力气。
冯业却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握紧从李兰溪怀中抢过来的那明珠,瞬间便到了镜子的后面。
这时候,他才满意地一笑,方接上了刚才没说完的那句话:“冯某还是不愿意受人摆布。”
他伸手朝着黑暗中的某处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了猜测的东西,得意地开口:“我刚刚早已看清,那梦瑶便是从这里出来的。因此出口就在这里。”
他用力一拍墙上的凸起,轰地一声,果然应声打开了一侧的门,里头还有亮光透出。
他回头道:”对不起了,众位,冯某先走了。”
纪彤怎能让他逃走,立刻起身,飞奔追了过去。她此时虽然内力不在,但是平常训练有素,步伐尚算轻盈,爆发之下,居然速度并不慢,跟冯业只错了半身的距离。
冯业见有人追来,怎能不急,赶忙回神一把按下关门的机关,那沉重的石门立刻便要关闭。
就在此刻,纪彤却在那门关闭之际,生生挤了过去。此中惊险自是不必多言,若是再慢半步,她的脑袋定然会被那两扇石门挤得粉碎。
冯业也顾不得她了,只管大力朝前奔跑,谁知脚下却突然一空!
原先看着实实在在的平地,不知怎的居然变成了一片断崖,眼看便要坠落而亡,脑浆迸裂而死!
一只手却拉住了他!
是纪彤。
她此刻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刚刚飞奔的速度太过,即使她比冯业稍慢,已经看到了眼前的断崖,却也收势不住,危急之下,只来得及堪堪用一只手攀住了崖壁,勉强吊住身体,才没有当场掉落悬崖。
但是她一个女子,就算平日里久经训练,想要在失去内力的时候,以一只手承担自己和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仍是非常吃力。没过多久,她的身子便开始缓缓往下滑落。
冯业自然也感受到了下坠的力量,这时候完全失去了前面的从容和狠戾,当即惊慌地大喊:“拉住啊,千万别松手!”
纪彤听他大喊,只觉得耳中鼓噪,头痛欲裂,恨不得将他丢下去,但是理智里却更用力地拉住了他。
她的身体被下坠的力量拉扯得几乎撕裂,而脑子也仿佛被人劈成了两半。一半将全部的气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右手上,感受到悬崖边的沙土石砾在一点点搓磨她的手指,钻心的疼痛开始缓慢而坚决地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另外一半却仿佛飘去了石门那边,李兰溪等人此时还被关在门后面,她隐约能听到他们用力拍打石门的声音,只得希冀在她脱力之前,他们能快点找到开门的机关。
但是,更糟糕的事情却发生了。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崖壁一抖,仿佛有什么在断崖下爆炸了,接着滚滚热浪袭来,整个断崖都明亮了起来。
刚刚那一震几乎要震开纪彤的手指,让她刚刚已经麻木的疼痛,又变得更加鲜明了起来。她只能寻求转移注意力一般,努力活动着脖颈,低头看了看下头,只一眼便立刻闭上了眼睛。
但是这一眼,也已经足以让她看清了崖底的情景。
那是镜子里的火狱。
十八根炽热的铜柱和正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几乎不能自控地开始小幅颤抖了起来,片刻后,身上就已经被冷汗所浸透,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汗水让她的手掌更加滑腻,几乎要拉不住冯业沉重的身体。
她努力集中精神,想要忽略刚刚看到的情形,甚至掩耳盗铃般闭上了眼睛。但是即使再怎么不愿意,那梦魇般的恐惧,还是如潮水般向她袭来。
纪彤此刻几乎有些怨恨这样的巧合,火焰、灼烧和痛苦,恐怕再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了。
那个人说的不对。
火焰根本无法将这些罪恶洗干净,相反,它才是这世界上最为邪恶的东西。它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借着熊熊火光,和无边烈焰,轻易地抹去一切的鲜血和尖叫,只留下一片焦土和让人绝望的灰烬。
此刻,那层朦胧的轻纱终于被揭开了,但是她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大概因为即将见到爹和娘,这痛苦中也带了些自我安慰式的安宁。只是她太过无用,居然还是以这样不体面的方法来见他们了。而后也有些许遗憾浮了上来,因为有些人还没有好好告别,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但是人生恐怕就是如此,常是意难平。
身体的冰冷,和身下的灼热,交替地煎熬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根一根缓慢地滑开,力气也渐渐离她远去……
原来,死亡是由坠落开始的,她迷迷糊糊地想,那这跟睡着的感觉也差不多。
蓦地,另一种热抓住了她。
不再带着灼烧的疼痛,而是一种让人舒服的温暖。
而后,她便落入了一个炙热而坚固的怀抱。
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上方的人,却被汗水蛰了一下,眼泪瞬时溢了出来。
那人的眉目都晃荡了起来,就像是被水波摇散的月亮。虽然看不清楚,但是不知怎的,纪彤却感觉他的神情里带着隐隐的怒气,和不知道别的什么,让人心存挂虑。她努力想看清楚,也想开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看她,但是更强大的一股力量却不由分说将她拖入了沉沉的黑暗……
......
这一觉睡得极沉,以致于在纪彤睁开眼,看见冯业的时候,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回想了一下刚刚的场景,才想明白,原来她没死,而冯业不知为何被人五花大绑了起来。
这时却听上方一人道,“醒了?”,而后她才发现身后是一堵暖烘烘的人墙,其所有者为李兰溪。
她不禁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李兰溪本来神色轻松,此时却突然有些气恼:“你以为是谁?”同时伸手将她挪远了些,自己站起来抖了抖袍子。
其实纪彤刚刚那话,纯属没有搞清楚情况下的本能发问,并没有预期的答案,因此也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她左右上下看了看自己,眼见右手掌已经被熟悉的布料包裹了起来,伤口似乎也已经被清理过,并不觉得多么疼痛。
她心里微微一动,想跟那个人说点什么,抬起头,却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原先的石室里,想来此处机关千变万化,谁也说不准哪里又是一处火狱,此时还真应了那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