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帝宫中,他只着重搜寻天绝道中枢有无做什么手脚,却不知谢重珣竟遭过如此残忍的非人对待。
埋藏在凤曦神识最深处的记忆蓦地翻涌而出。
那是当初心魔幻象中,谢重珩都不曾见过的一段屈辱、惨烈的过往。即使隔了不知多少万年,身上某个地方仿佛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种漫长而剧烈的痛楚,痛得他腰背都微微蜷缩起来。
从前六世并没有谢重珣获救这一出,那段噩梦半生不曾被触动,凤曦曾以为都已经过去了。却原来,不过是化成一条休眠的毒蛇,潜藏在隐蔽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惊醒,就会蹿出来狠狠咬上一口。
非止钻心透骨,更且万念俱灰。
凤曦面色惨白,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汗,好在无人发现他的异常。
谢重珣微微侧过头,面无表情,双眼半阖,既没看他也没看任何人,只是身体紧绷如弦。他宁死也不愿让这等奇耻大辱暴露于人前,昔日在宫里时,凤不归曾有一两次提议替他诊脉,都被他拒绝了。但此番必然是父亲的意思,他根本无从反对。
半妖下意识地看向谢煜,却见老人也正望着他,眼底深埋着难以言喻的伤痛,不露痕迹地微微摇头,是希望他不要提及的意思。顾晚云实在无法再承受另一场更惨重的打击了。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默然无言。
难怪午后他突兀地现身,道明相救的意图,谢重珣仅只悸动了刹那,随之而来的却是惊惧逃避。纸包不住火。如六族这样的世家大宅,连洒扫的粗使仆役都比寻常人多几个心眼。一旦回了谢氏府,终究会有被人察觉端倪的一天。他实在不知届时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家人、族亲。
凤曦向来不在意其他人,但也许是经历有极其相似之处,谢重珣却成了唯一能让他感同身受者。此时想起他们的过往人生,从前有多风光耀眼,后来就有多坎坷蹇舛,想起那种极致的屈辱,他自己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再想起若是徒弟知道了,还不晓得会难受成什么样,他那双霜雪秀眉都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谢重珩忙着零碎琐事,没注意他和谢煜刹那间心照不宣的眼神交错。看看差不多,师徒一起告辞,把时间留给原本终身无法聚首的一家人,好好诉一诉这些年的哀痛与悲苦。
风雪未止,簌簌扬扬,白茫茫一片天地。已近子时,连不当值的仆婢侍者都已歇下。除了各处巡守的府兵护卫,偌大个谢氏府中寂然不见人迹。
师徒各撑一把油纸伞,并排往半山院缓行,借以平复心绪。青石道上的雪已经积了寸许之厚,松软洁白,如云如棉,一踩一个没至脚面的印子。若非心情沉重,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路旁有许多草叶托起的雪团,蓬松胖乎,圆润可爱。谢重珩下意识地就跳过去,轻轻踢了一脚,眼见得碎琼乱玉飞溅四散,又一跃退回。
他几乎从未展现过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显是心里一块压抑许久的巨石得以消解,喜悦压过了种种忧虑。
“小七。”行过一段,凤曦突兀地停了脚步,开口叫住他。
谢重珩刚踢了一团雪,闻声回过头,英俊硬朗的脸上果然容色轻快,眉目温和,眼底还有没来得及收拢的欢喜:“怎么了师尊?”
隔着密集如沙的雪片,他的面容掩在油纸伞的阴影下,有些模糊,杏眼中熠熠的辉光便如两粒星子,尤为夺目。凤曦一顿,懒洋洋地一弯唇角:“当心滑跌了。”
谢重珩静静地看了他一小会,神色没变,星光却渐渐黯下去。但他没多说什么,只低声道:“天冷,回去罢。”
直到进了半山院,行至内院,将要就此分道,各回寝卧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在了院中。天地一时寂若死灰,唯有雪片落下的沙沙簌簌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重珩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直勾勾盯着他,涩声道:“师尊,我兄长,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他……”凤曦只觉从嘴里到胸腔都塞满了黄连,苦得几乎开不了口。
他言辞、神色无处不透着迟疑。但往生域的主宰、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神明什么时候如此难以启齿过?
谢重珩方才就心有不详之感,此时更是越发浓重,沉如山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神识都有些空茫,那一刻甚至没有勇气再问下去,许久才仿佛听见自己缥缈的声音响起:“你说,我受得住。”
思前想后,凤曦终是觉得应该告诉徒弟,以免不慎在谢重珣面前提及某些不该触碰的话题:“他曾受过……”
“重刑。”
寥寥几个字,竟被他分成了三次说。足足凝滞了两个呼吸,谢重珩才反应过来,登时如遭雷击。
“咯啦”一声脆响,掌中的伞碎成了渣末,飞散而去。他嘶哑着颤声道:“你,你是说,你是说,他……”
谢重珩心痛到茫然不知所措,踉跄一步,剩下的话几乎不忍说下去。
宫里的所谓重刑,还能是什么?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如果说被迫雌|伏尚且能看开,只当被疯狗咬了,宫刑却是任谁都最无法接受的痛苦、耻辱之事。一旦承受,是终身不可摆脱不可逆转的噩梦。
谢重珣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几曾想到竟落得身体都残缺不全的结局,还是最为不堪的一种。
凤曦无声地看着徒弟,过去将他抱在怀里,默认了。
“畜生!这个畜生!他怎敢如此作践我兄长!他怎么敢的!”谢重珩目眦欲裂,眼睛一瞬红得几要滴血,粗|喘着在他颈窝里低声嘶吼,“我,我早该想到……我……”
谢重珣是簪缨世家之首倾力培养的继任者,内外兼修,形貌人品才能风度皆称顶尖,是近乎完美的存在。可完美的人和物,本就最容易激起旁人毁灭、施虐的欲|望。
昭明帝多疑善忌,暴虐狠辣,什么残忍无道之事都干得出来。谢重珣若以正常的男子之身进入后宫,怎能让帝王安心?这又是他眼中钉唯一的儿子。有如此名正言顺伤之辱之的绝佳机会,又能防着传出什么丑闻,损了帝王颜面,他又岂会放过?
谢重珩早该想到这一点。
但谢煜当年去谈相关事宜,必然曾提过诸多条件,之后也必然竭尽全力去护着谢重珣。何况过去那些年,他下意识地觉得,身为至亲,若要揣测兄长在宫里的种种遭遇,不啻是另一种伤害和辱没。他不忍、也不愿去细想。
然而他的逃避并不能真正免去谢重珣承受的半分痛苦。
那一瞬间,行宫之围前,谢重珩执意要去救昭明帝时,凤曦的话猛地再次当头砸下。字字如诅咒,轰鸣在耳畔,直砸得他神识空茫,眼前阵阵发黑,不可遏制地觳觫起来。
他用力咽下冲到喉头的腥甜,如同疯子似的自言自语:“你曾设法阻止过我……警告我,但愿将来,我不会,后悔……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早在前世……甚至,更久远的轮回中,我兄长……就已不知多少次……受过同样的牵连,在同样的炼狱中……一遍遍,经受着摧残……”
谢重珩语无伦次,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想什么,更未察觉什么时候已流下泪水。痛与悔山呼海啸而来,径直将他打入了愧疚的深渊,永镇其中。他一时站立不住,全身发软地滑下去,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重珩!”凤曦将他拖起来,他彷如不觉,犹自喃喃,“可我……那时没当回事。我……我竟以为,你只是,不想我涉险……提醒我,谢氏……前世的结局……我到底……到底害了他……多少世……而他至今……什么都不清楚……我罪孽满身……我……”
瞧着他白惨惨血泪交错的面容、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凤曦一边担忧不已,却不知该如何劝解,一边又心惊肉跳,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及前世,更惧怕他接着话头追问过往种种。
照说他绝不可能知道曾经那些轮回,但这话明显已经有所联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疑,又到底猜到了多少?难道他放任自己的亲近、不经意流露的克制深沉的情意等等,都不过是在虚与委蛇?
刹那间闪过万千念头,凤曦勉强维持着冷静回溯了一遍近来的经历,却并没察觉谢重珩的态度有任何异常,说明他应该尚未发现真正关键的疑点。
可即使如此,哪怕他现在深陷愧悔心神大乱,半妖依然惶惶惊战,不知会不会在下一瞬,他就蓦地抬头逼视着自己,顺理成章地质问一句:“你是我的师尊,一路上又几番显得对我有情有意,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当时为什么连一点口风都不透露给我?”而凤曦根本无法作答。
谢重珩不知他的忧惧交加,只觉一切罪责都在自己身上。他连续呕出几大口血,脱力地倚靠着凤曦,再说不出话,只是声声抽着气,几要咬碎一口钢牙。
强迫自己压下恨不能即刻杀进帝宫,将昭明帝挫骨扬灰的怒焰,他才勉强开口:“我伯父,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矛头转了方向,侥幸逃过一劫的另一个罪人暂且定了神。凤曦不想骗他,慢吞吞道:“应该是。”
“以你兄长的身份之特殊,在帝宫里遭了如此严重的刑伤,也许能瞒过别家的耳目,却不可能瞒得过谢掌执安插的眼线。再者,凤北宸必然会将消息传给他,让他每活过一刻,就要生受一刻愧痛、悔恨却无能为力、无从宣泄的折磨。”
“这些年来,凤北宸每每想起先太后的事,大概正是这种心情。他要报复,就绝不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让仇人们也尝尝这种滋味。但你若是想说,谢掌执明知一定会是这个结果,还要答应让你兄长入宫,我认为不是。”
谢重珩死死握紧双手,闻言明显震了震。凤曦便知他果真怀疑过这一层,叔侄之间终是再回不到从前的信任,一时默然。
同样的恶行和伤害,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亲人所为往往来得比外人倍加令人觉得痛苦、绝望。
可孝、亲二字大过天。龙裔族人制定了一整套铁桶般森严的礼法伦常体系,大多数时候,尤其是长辈对晚辈,一句血缘就足够站在道德的最高处,将一切罪责都自然而严密地掩盖下去,令人挣扎不能。
亲长怎么会有错?即使有,那也是晚辈气量狭窄不够大度之故。莫说口出怨言讨要公道,就连试图分说个是非黑白都是不可理喻的悖逆罪行,甚至没有为之遮掩矫饰都要备受攻讦,谓之家丑不可外扬。千万年来都是如此,兄弟二人纵然心有怨怼,也逃不过这种亲情的枷锁。
谢重珣未必就真如他所说的那般理解谢煜的选择。然而他除了以此自我开解,竭力在绝境中给自己寻一丝活下去的理由,又能如何?
但凤曦不一样。真要论起来,其实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恨谢煜,恨到短短一截路上已经在脑子里想过无数遍,要怎么将其折磨至死方能泄愤。
簪缨世家掌执、朝堂重臣之首,谢煜最清楚帝宫的种种糟污和昭明帝的心性。何况有宁苏月前车之鉴,他更不会不知道谢重珣入宫意味着什么。
可为着所谓“大局”,他却点了头,将唯一的亲生儿子留在仇敌手上,任凭践辱。这等行径,跟当初的末代人皇凤烨没有任何区别。
谢重珣受的重刑,凤曦不是没经历过。幽影们虽对交|合之事无甚兴趣,他又实在年幼,没人想过要如此凌|辱他,但在别的方面却只会倍加狠毒地折磨他。
人皇一脉不是世代单传么?那就让他终身都做不成真正的男人,试试看这恶贯满盈的血脉还能如何传下去,会不会就此断子绝孙。
他们甚至不会像宫中的掌刑高手那样一刀给他个痛快,而是用着随手捡来的破瓦锈铁,花了不少时日,一点一点慢慢将他切割殆尽,真正的千刀万剐,伴随着无数不堪入耳的谩骂。
当时的凤曦只有几岁,除了痛得不停地以头撞石,恨不能即刻死去,尚不明白这种苦难背后意味着什么样的耻辱和绝望。可长大后每多一次忆及那场酷刑,万念俱灰的惊惧和后怕就加重一层,渐至堆垒成凌云的山脉,压在心头方寸。
若非后来解了封印,九尾血脉觉醒,愈合、补全了所有伤处,如今的凤曦,也只是个残缺的妖邪而已。但即使身体修复了,噩梦却终身都难以真正摆脱。很多事情上他都随谢重珩的意,自己无可无不可,唯独在床上反常地强势,喜欢掌控、索求无度,有时甚至不太顾及对方的感受,未尝没有这方面的缘由。
越是一点点了解到谢重珣遭遇过什么,凤曦就越是想起自己落在沧泠手上那些年,一分一刻苦苦煎熬的炼狱生涯,就越是感同身受,恨意滔天。
这等仇恨如天堑大海,永远不会有填平的时候。哪怕将害过他的所有人都挫骨扬灰,哪怕时隔千秋万世,亦不可消解。直到数不清多少岁月后的现在,他仅只稍稍触碰过往,依然压不住倾泻而出的森森杀气。
停顿片刻,凤曦安抚地拍着徒弟犹在轻颤的后背,却是温言细语,慢慢劝解道:“重珩,谢掌执终归还是一个父亲,还有一颗血肉之心。遭难的是你堂兄,却更是他的独子。你也别总将他想得那么冷血无情。”
“抛开谢氏跟凤北宸翻不翻脸的‘大局’不谈,想必你也知道,那时若要保下你兄长的性命,他入宫势在必行。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机会说以后,说希望。”
“他父子二人都不得不选择相信一朝帝王的承诺。可惜所谓君无戏言,在凤北宸那里不过一句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