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句话像三九天的一瓢凉水兜头泼下,谢重珩彻底清醒了。
是了,师尊待他一向冷血无情,连他的名字都只是随口一句不知所谓的“既是第七次,就叫谢七好了”。
虽然凤曦让他免遭被鬼物虐杀啃食的命运,恩同再造,却又在谢氏族人血祭后,干净利落地一刀刺穿他的心脏血肉,要了他的性命,将他的魂魄送回如今这个时空。
明明他们所求只是让谢重珩带着记忆重活一世,凤曦却偏偏要杀了他这个唯一的徒弟,让他取而代之。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因由。所谓师尊察觉他的懵懂心思、颇觉冒犯才心生厌弃,不过是他不肯承认相处十几年,凤曦对他都无有半点感情——任何感情——竭力说服自己的借口罢了。
寻常人哪怕是养只猫猫狗狗,生离死别之际也多少会有些不舍。但对师尊而言,无论过去多少年,谢七与山上一块石头都并无区别。是杀是留,但看心情。
要让他相信这样一个冷酷到近乎残忍的神明竟会特意为了他而费心费力,一同赶赴千年前的大昭,不如让他相信传说中早已羽化归于天地的祖神再度降临世间更靠谱。
压下这些乱念,谢重珩冷声道:“阁下夤夜到访,有什么指教?”
“在下是专程来给兄台送生死薄的。兄台好气魄,竟敢在往生域的生死薄上留下大名,果然是天河后浪推前浪,在下自叹弗如。”
唇角微微弯出一抹温柔笑意,那人一双碧绿狐狸眼微微眯起,一只鲜血滴沥的手仍捏着碎空刀,却抬起干净的那只手轻飘飘一扬。
他懒洋洋地拖着嗓音,轻柔而缓慢,分明该是充满讥诮意味的话,被他用这般妖孽的神态这般慵懒的语调说出来,却无端显出些玩闹时半真半假的意味,让人提不起脾气同他计较。
昏沉烛火下,但见那白玉般的指掌间捏着的,分明是客栈的登记薄,哪来的什么生死薄?
谢重珩回过神,只觉莫名其妙,却并未接话。
洪荒神界亿万时空秘境重叠交错,堆垒如沫,时而生灭,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直到时光尽头。每个泡沫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其间有天然生成的结界屏障互相隔绝。大昭王朝所在的龙渊时空就是这样一个泡沫。
除了修行有成的神魔大妖,绝大多数生灵并不能意识到旁的时空的存在,更不能随意跨越结界乱入,除非屏障极其罕见地出现了裂隙。谢重珩会知道这些,是因谢氏亦有洪荒传承。
往生域是独立的特殊秘境,与隔壁时空的大昭王朝相连,二者之间就有这样四个裂隙:东部临近星峡海的灵尘境、西南边境巫氏镇守的南疆境、东北部宁氏的碧血境、西北部宫氏的霜华境各有一个。
但不管走哪个入口,都是一样的流程。他进入客栈时不过按照规制登记而已,这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说什么“生死薄”?
谢重珩定定瞧了他一会,忽然也笑了,反问道:“阁下三番两次造出幻境暗算于我,无论身法还是灵力又都绝不在我之下,如今我的刀在你手中,怎么反而不下手了?”
那人拖着嗓音慵懒道:“喔,真是好大的误会。兄台大概有所不知,近年往生域的结界不太稳固,虽说幽影还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但阴风鬼气影响范围扩大,原本看守此处的据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迫迁移。”
“何况这结界在大昭王朝建立之初曾破过一次,修补的功法与大昭帝王掌控的六条天绝道一样,都脱胎于洪荒神界第一任人皇的诛妖六劫渊。”
“因其修补时炼化无数魂魄,怨恨冲天,阴气深重,故而常化出幻境引人迷失其中,甚至直接攻击神魂,勾出人的心魔和执念。”
“眼下这块地方虽属于大昭,却也算是进入了往生域的地盘。兄台所遇的幻境,同在下可没有半分关系。”
狐狸眼半眯,眼尾便显得更加上挑,越发魅惑而凌厉。翠碧瞳仁在昏沉的房间里间或闪动着幽幽绿光,无端令人想起伺机猎食的凶兽。
又扬了扬手中的登记薄,那人笑得更加温柔,声嗓绵软:“就连这客栈、掌柜都是阴风鬼气所化。实则兄台与在下自进入此处,一直都身在幻境中。”
“至于这登记薄,自然是往生域的幽影索求血食所用的介质。无论谁在其上落下名姓,就等于挂了死亡名单昭告整个往生域,会被幽影追杀到死,直至分而食之。如此,生死薄之名,算不算得名副其实?”
听他这一说,谢重珩终于想起来了,那人明明比他到得早,登记薄上确然一片空白。幽影将进入往生域的凡人称为血食,介质一说,也确如其言。
他一时大意,在介质上留了宋时安之名,幻境攻击他,倒也说得过去。
他反问:“所以阁下究竟想要如何?”
那人懒懒道:“里面太过危险,两个人一起进去更有把握,必要时互相帮衬一下,不必要时还能一起说说人话。正好在下对兄台一见如故,心里亲切得紧,实不愿平白错过。”
从轮回的角度看,世间所有的一见如故,或许都是久别重逢。啧,算不得诓骗。
他说得半真半假,谢重珩面无表情地又盯了他一会,自动忽略了后半截话:“阁下如此莫测的修为,对往生域似乎还很了解,想必孤身一人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在下不敢妄称帮衬,更不敢要阁下相助。”
那人于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喔,其实是在下需要兄台壮胆。”
眼见谢重珩又要拒绝,他终于一改此前的拖声懒调,抢着道:“凡事总有个万一不是?在下不敢托大。兄台若不信,在下先略表诚意。”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突然松开了捏着碎空刀的手指,就着鲜血,行云流水般在“生死薄”上写下什么,又抬手掐了个法诀。
然后顺手一抛,漫不经心地道:“如今我与你以血盟之术结为盟友,又同为幽影要追杀分食的血食,你总该相信……”
话音未落,谢重珩已本能地一把抄住,只略略瞥见“名姓”一栏,浅浅蜜色的俊脸立时如同抹上了水墨,不管不顾地狠狠一刀当头斩落。
在客栈停留一晚,本是他临时起意,在重新回到往生域之前,想平复一下心绪。但那时的谢重珩着实没料到,他会因此遇见那个族谱上记载的千年前的人:墨漆。
此人与整个谢氏乃至世家名流都全无关系,却很可能在长达二十年的游历过程中,以所谓“苍生大义、家国天下”影响,或者说蛊|惑了前世尚且年轻的谢重珩,进而使谢氏走上万劫不复之路。
虽素未谋面,墨漆却由此招致他深深厌恶。
“生死薄”上,就在谢重珩的名字下方,鲜血淋漓的,赫然正是“墨漆”这两个字。更要命的是,两人的名字已经气机纠缠,明显是被施了什么术法。
纵然术法并非谢氏的强项,他也知道,血盟之术不在于名字真假,只要是本人亲手写的就行。结下血盟的人性命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无法可解。
碎空刀划空而去。眼前白影一闪,一缕皓雪长发拂过脸颊,那自称墨漆的人已鬼魅般欺近,犹在滴血的指掌已扣住了他持刀的手腕。
那双碧绿狐狸眼中笑意不减,却未达眼底。他拖着嗓音,半真半假地抱怨:“高兴的时候叫人家师尊,不高兴的时候就拔刀相向,呵,真是个无情的男人啊。”
“不过这样最好,既是无情,取舍之时就不会纠结痛苦,可免去大部分烦恼。”瞳仁中碧光幽深如深渊春水,惑人而危险。他凑得更近了些,略垂着目光,看着眼前的青年,显出几分兴致。
“虽然我没有收徒弟的喜好,但如今既结了血盟,你若有个好歹,我也不太好过,倒不妨指点你一二。相逢即是缘,你若喜欢这么叫我,我就勉为其难受着。”
听到这句,青年脑子瞬间嗡嗡作响,一时竟忘了反抗,只想着另外的事。
前世的谢重珩“少时病甚,尝拜隐士高人为师,随同游历天下”,那段经历是一笔带过,全然的空白,只是有一段说,“阖族……上下见漆,皆呼为先生”。这个语焉不详的“师”,有没有可能就是墨漆?
族谱记载,他这位先祖与族人论及为何明知战局危殆,此去凶多吉少,仍决意赴灵尘境对抗尾鬼,曾言道:
“我听先生说,世间之事,不过权衡取舍而已。家国天下,苍生大义,取舍之道,存乎一心。生于天地间,但求无愧无悔。我虽愚钝,也深以为然。”
“我与先生曾一同游历四方多年,亲见百姓生存之艰难悲惨,常不免念及为自己族类驱役尚且如此,四方强敌,无一不是未曾开化的蛮夷之辈。”
“尾鬼贪婪残暴之名,自古就有记载。倘若国土为异族所侵占,不敢想见百姓会是何等惨烈。若因谢氏一族之安危而隐然不发,退居后方,放弃国土和子民,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于罪臣后裔谢七而言,这是墨漆以苍生大义蛊惑谢重珩的铁证。
假如谢重珩当年没有参与尾鬼之战,没有被这些言论所惑,做出错误的抉择,没有给昭明帝留下“抗旨谋逆”的把柄,也许谢氏就不至于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千年前的一代名将也许心怀天下,甚至不惜为此舍弃整个谢氏。然而在千年后的谢七心里,谢氏就是他的苍生,他的大义。
他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只想挽救他的家族免于灭族的结局,哪怕日后不死那么多也行。
那段文字浮现在脑海里的一瞬间,谢重珩心里生出一股毒蛇般的寒意,顺着脊背倏然蹿上去,盘踞在头顶,阴森森盯着他,幽冷诡异。
当初几番权衡之下,他决定取道一向与谢氏不太对付的巫氏掌控的南疆境入口,前去往生域,是因为由谢氏镇守的灵尘境进入太过冒险,也容易惹来麻烦,宫氏的霜华境和宁氏的碧血境又太过遥远。
这个本该全无交集的陌生人应当不至于厉害到知晓他的存在,更不太可能会猜到他来这里,也就不太可能一开始就对他怀着什么算计,特意在此处等他。
他的族人付出一切,是要他改变谢重珩原本的人生轨迹。然而直到眼下,无论“少时病甚”,还是出乎意料地偶遇墨漆,疑似“尝拜隐士高人为师,随同游历天下”,都在按照当初族谱记载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一切试图违逆它的事物尽皆拨回原位,无论过程如何,结局不容半分更改。
谢重珩恨怒不已,一面出于对命运的无力,一面出于被人坑了的气愤。世家嫡系自幼的良好教养和骨子里的端雅风度令他生生克制住了骂人的冲动,只奋力挣开抓着他手腕的爪子,瞪着凑近的碧色狐狸眼,冷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诚意?!”
墨漆毫无自觉,仿佛将人惹到几乎当场暴走的人并不是他。
随意抬手将眼前一缕凌乱的雪白额发顺好,他依旧笑吟吟懒洋洋地:“自然。我与你自此算是性命相连,有福未必同享,有难必定同当,再没有比这更真诚的办法了。我若不死,你便安好。”
莫说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一个萍水相逢敌友不明的人手里,就算是交给绝大多数认识多年的人掌握,也绝不是令人放心、愉快的事。无论他怎么巧舌如簧,能吹得佛陀座下的莲花为之盛开,无尽山上的顽石为之点头,也解不了谢重珩的气。
他甚至有理由怀疑,幻境客栈都是此人为了诓他亲手写下自己姓名故意为之。
他的死活都不要紧,但他肩上压着千年后所有身死魂消的族人的希冀,压着如今的谢氏阖族上万条性命,岂敢轻信他人,轻易舍命!
很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气哽得谢重珩胸腔都几乎要炸裂,恨道:“你若死了又当如何?”
墨漆:“你若不在背后捅我刀子,我觉得我应该也没那么容易死。”
谢重珩终于克制不住火气,冷怒道:“阁下看着像个聪明人,不在人间好好活着享受花花世界,非得进去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