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璞明显察觉到,一个尖锐的物体抵在他身侧,透过了那一小块布料,有些发疼。
乔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齐璞,柔声道:“四郎,这是你干的吧?”
齐璞微微一怔,忽地跟着笑了,那笑容却十分纯善。
“乔兄误会我了。”他真诚地解释道,“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我只是希望与大家叙叙旧罢了。”
“没关系。”乔霖沉默一瞬,握着匕首的手往前轻轻一顶,锋利的匕首刺穿皮肤,殷红的血色顺着衣料流下。
他道:“他们连程准都不舍得杀,不管是不是你干的……你瞧,他们怕了。”
好有道理的解释,齐璞无言以对。
成润从人群后走出来,轻轻拨开挡在身前的赵锐。他站在最前方,一言不发,张弓搭箭,对准了乔霖。
乔霖轻笑道:“小郎君,你的嫌疑实在太大了,我不得不怀疑你。”
齐璞毫无慌乱之色。甚至赵锐和江五看起来比他都紧张些,他反过手,握住了乔霖的手腕。
匕首刺得更深了些。
“久闻乔三郎大名,果然名不虚传。”齐璞闷哼一声,他虽然年轻,可乔霖同样是个病秧子,实际上两人半斤八两,“既然如此,用我的性命,换三郎平安,似乎也不亏。”
乔霖淡淡道:“不必和我说这些。”
“三郎觉得我在胡言乱语?”齐璞笑了,他握住乔霖的手更加用力,却并未反抗乔霖的力道,“齐、乔多年友邻,我广发请柬,不是为了结仇。三郎亦知齐家此时动荡不安,又何必……”
他轻哼一声,匕首半截没入腰间,血液沿着匕首流到乔霖手上。
乔霖心中一慌,他再冷静,也不想在这里把齐璞弄死了!手腕微颤,他正要往后退,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啸声。
箭锋穿过他的手腕,乔霖一时间只感到一阵剧痛,不自觉地松开了匕首。
他被带得跌倒在地,不远处成润松开手,眼中还带着一瞬间的错愕。
那竟不是成润射出的箭矢!
赵锐缓缓收回手,往日带着些许腼腆的眼神里,此刻却满是冷漠。
“……呵。”乔霖淡淡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我确实没猜错吧。”
齐璞一只手按住伤口,因疼痛而语调微颤,眼睛里却毫无动容之色:“三郎才名广传,我不敢轻忽。”
他抬起手,制止了江五慌乱中要护住自己的动作,额上汗滴滚落,语调却渐渐平稳:“把他们带走。”
成润大步走上前,一只手扯下衣料,沉声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齐璞心知成润应付这些伤口有经验,任由他处理,指挥赵锐从后方马车里搬出带来的酒水,道:“用这个泡一泡。”
成润侧目看他一眼,没有提出异议。
幸好匕首本就不长,没有伤及要害。成润草草给他包扎好,却不让齐璞自己骑马了,拉着脸道:“我带你。”
乔霖被丢到车厢里,和其他昏迷的世族子弟放在一起。齐璞多看了他一眼,道:“他体弱,小心些。”
乔霖面无表情,紧紧闭着眼,不说话。
齐璞不再理会他,坐在马车前方的板车上,闭目养神。
一次行动,就把这些人全抓起来了。只是没有想到……齐璞想到不太好对付的乔霖,还有那个话痨至极的周文安,轻轻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赵锐凑到他身边,俯身问:“阿郎,咱们要不要先回洛阳?”
原定计划是将人带到贺六郎的老巢,可是现在齐璞意外受伤,他们心中都隐隐不安:在这个时代,任何伤势都十分危险。
齐璞当即否决:“回洛阳,这趟就白跑了。”
他回首看了看跟着自己的二百来人,问:“可曾清点完他们的财产?”
他们,指的就是这些“俘虏”。
赵锐低声道:“广泽正在清点,现银不多,不过那些器物折成金银,也值不少钱。”
“那些东西不好出手。”齐璞摇头道,“把金银刨下来,先给大家分了。”
第一次出勤,如果他都不能及时兑现承诺,信任就会像流沙一样消失。
一个人的信誉,是最不能受到伤害的东西。
贺六郎的老巢不远,绕路出了金丘,又拐了几道弯,一路朝上爬到山上。
贺六郎躺在马车里,一只脚伸出来,拍拍齐璞没受伤那边的腰:“还活着?”
齐璞靠着成润,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被贺六郎硬生生敲醒。
“呼啦”一声,贺六郎撩起车帘,一个脑袋探出来,盯着齐璞腰间仍有些沁血的绷带:“你受了伤,还敢跟我去山上?”
言下之意,死在山上,不能找我。
“师叔说笑了。”齐璞道,“生死由人,我当然能受得起。”
贺六郎面色变幻不定,半晌,他沉沉道:“你真不怕死。”
齐璞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被捅一刀这事,而是别的。他沉默了一阵,注视着远方,低声道:“我知道自己能活得好好的。”
自古祸害遗千年,他这样的祸害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死了。
何况……
齐璞的语气更沉了些,他认真道:“此事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我自然不会因一些莫名其妙的猜疑终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此而已。”
贺六郎哑然,紧紧盯着齐璞,几次蠕动嘴唇,却被成润瞪了回去。
齐璞一觉睡醒,自己已经转移到了山寨里。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腰侧,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齐璞先是一惊,再摸到身下粗糙的布料,看见头顶熟悉的结构,他才松了口气。
毕竟第一次自己也是被掳到这里,跟回家了一样。
贺六郎正沉默地站在他床前,陶碗放到床头的小桌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齐璞看见他,叫了一声:“师叔,水。”
贺六郎顿了顿,又重新端起陶碗,扶起齐璞,让他喝了口水。
居然还是热的。
齐璞浸透了唇,感觉喉咙舒服了些,开口问:“师叔有事想说?”
贺六郎沉默,狠狠瞪他一眼,一屁股坐在齐璞身边:“你什么时候回去?”
“等证据造好。”齐璞道,“师叔想撵我走?”
他稍稍打量对方,贺六郎的一张长脸上,眼睛围着明显的黑色,看起来格外憔悴。
“……你前程广大,没必要和这些灾民一起玩命。”贺六郎终于道,“齐家不缺洛阳,你祖父远在北地,兴许洛阳早就不重要了。”
齐璞定定地看着他:“师叔这么说,是不是小瞧我了?”
洛阳。百年古都,盛世光华,一个修史绕不开的城市。
洛阳于京城千里相隔,一步退,步步退,今天他能放弃洛阳,明天就会跳进泰安帝的陷阱里。
薛复南下,他又岂敢违背皇帝的指令?泰安帝不会制止薛复的一举一动,他只在意自己的国库。
那张增收赋税的旨意还在路上,但齐璞和贺六郎都知道,薛复一到,墙头草一般的世族立刻会倒向皇权,增税立成现实。
对齐家而言,惹不起躲得起。但齐璞将洛阳视作自己的大本营,他不能,也不愿意此时逃离。
贺六郎默然。他和齐璞同在城北,日日相见,因此对齐璞的变化虽有所感,却没有那么透彻。
他只记得侄子随齐璞同去一日,回来便对自己说:“阿郎是一个好人。”
他又想起自己熬夜点灯写下的那些故事,起初讲给赵锐听,后来慢慢雕琢,那个齐璞想要的“所谓思想教育”的故事。
此刻他再看齐璞,对方脸色发白,斜斜靠在软枕上,一字一句缓慢而有力。
“师叔曾问我,出身世族,如何做得了百姓的主。”齐璞重复道,“这就是我的答案。”
出身在他眼里是趁手的武器,自然也是他的靠山,但绝不是左右他的障碍。
在需要的时候,他也可以和世族撕破脸。
“我真是想不通你要做什么。”贺六郎摇摇头,“齐璞……”
齐璞沉默。他不能说,自己是一抹来自未来的游魂,他不属于这个时代。
他被这个时代同化了很多,但他希望在“阴险狡诈”的评价之外,他还是那个读大学,许誓要为国为民奉献一生的人。
读了十多年的书,也算是寒窗苦读出头,得到了国家的优待。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力量有限,因此只能保护洛阳一地,这已经足够了。
最后他只能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好远大的志向。
贺六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回顾与齐璞相处的数月,那些默不作声写下的书稿……
原来他也忘不了“经世治国”的追求,和他的兄长一样,永远奔赴在属于读书人的路上。
烧毁的圣贤书,却烧不灭他的志向。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自己的明君。
齐璞在长久的沉默中,久违地感到了一阵尴尬。他自己也觉得大话放出来有些太早了,正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贺六郎忽地站了起来,衣袍发出一阵风声。
齐璞:“……师叔?”
贺六郎定定地看着他,忽然,他屈膝,双手叠放在地。
齐璞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近乎于荒谬的设想。他久求不得的事情,就这么在眼前发生了?
贺六郎俯身,额头贴在手背上,良久,他直起身,双目黝黑,目光落在齐璞身上。
“郎君志向高远,贺如柏与君志同道合,与君同走一途。”贺六郎沉声道,“郎君若信赖我一日,我便供你驱策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