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出战斗能力后,华胥自然就不会呆在大后方,而是与在不同的战场间游走,四处协助清剿残余步离。
能带她一同出征的战斗规模本就不会多可怕,赤桐遇到后方袭击的反应也能说明,事态并不那么严重。在朱明舰队的支援下,清剿所需时间缩短至十余天。
转眼,在不同战场辗转的日子就迎来了结束。
飞行士向下射出两支炼金箭,长刀自上而下劈落,在男子火红眼瞳里倒映出飞溅的血。景元一低头,根据地面阴影横剑一挡,回身翻腕,斩断最后一声兽吼。
鲜血溅在还苟延残喘的叶片上,绿茵被泼上朱砂一捧。颤巍巍地一抖,叶尖不堪重负地低下头,倾落进辩不明原色的土地。
“结束了。”环顾一圈后,炎庭君将自己手中的刀向下一插,“等饮月他们那边告捷,就可以收整部队,和地衡司交接安排重建了。”
将裹在手腕的绷带缠紧了些,湛金的眼眸又弯盈起笑:“正好,回去正赶得上过年!”
“一年时间对我们来说也不算多长。”虬龙目光转向他,笑了一声,“这传统沿袭了千年,搞得我第一反应也是这个。”
持明七百年寿命,从生理上算,万年岁月也早已经历。长生种有浪费时间,虚度光阴的傲慢,对三百多个闭目的昼夜感到不以为意,是正常的事。
这点持明能够理解,因为他们是天生的长生族,某种意义上,他们甚至靠拢了不死,所以一年的结束算不了什么。
近千年的寿命让他们忽略了,日夜的轮转会其实催老生命,因此才会对念念不忘旧历的仙舟人发出感慨。
对此,景元只是捋了捋遮挡视线的碎头发,露出平常的笑容:“虽然已经找不到返回古国的路,但仙舟人都来自那里,这点我们不会忘。”
闻言,炎庭君忍不住笑出声:“你这话说得倒有将军的风范。”
“?!”少年双眼霎时惊恐睁圆,连连摇头推脱,“您过誉了,我就是个普通骁卫,将军哪里是我这种闲心之人能胜任的。”
“你是真不想当将军啊?”看他这反应,炎庭君不禁泛起复杂神色,眉头皱起。
景元诚实摇头:“怎么想我也当不上吧,我想当巡海游侠。”
思索须臾,炎庭君选择退一步,继续试探:“一直当骁卫也不想?”
知道再继续拒绝未免显得难看,纠结了一下,少年低下头,同样换了隐晦的话术,回答:“我想行游寰宇。”
“……”
炎庭君沉默了。
他不说话,景元也不说,握着剑站在原地,倔强而和缓地坚持自己的理想,纵然他尚不明白炎庭君到底为何如此发问。
他本就是为了摆脱自己一眼望穿的未来才加入云骑军,第一次出征时,景元亲眼将璀璨星海刻入眼底,那一刻他就打定主意,要去亲手触碰。
因为他同样向往着天空。
何况将军这样的重任,怎么想也不会落在他头上,罗浮英雄豪杰无数,他年纪轻轻,轮不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久到垂在叶片的血痕已经凝成了琥珀,发酵的沉默才被打断。
“不想就不想。”
笑音在空气里低低荡开,驭火虬龙仰起头,声音里带着浅淡的向往,轻得像一场短暂幻觉,向尚有余地的拒绝靠拢心声:
“我也不想做龙尊…”
“什么?”景元听了个模糊,下意识把头向前一凑,懵懂问他。
毛茸茸的脑袋条件反射地向前一递,炎庭君抬手就给他推回去,将蓬松发顶搓的一团乱:“我说,你小子行侠仗义的时候当心让人抓去当猫养!”
“怎么可能会抓我当狸奴啊!”
“想想仙舟未来将军镜流,龙尊丹枫,哈哈哈哈哈!”他又放肆大笑起来,笑得幸灾乐祸,眼泪花都快冒出来,“你们罗浮要冻成冰了!”
惨遭二度迫害的白发少年双手抱头,艰难不让怀中剑掉下去:“炎庭君!龙女还在我们罗浮呢!”
男子只是自顾自地大笑撸猫,而年纪尚小的骁卫缩脖子抱头,就差凄厉尖叫一句救命了。
见此,他开怀乐道:“怀炎老头没那么无聊可真好,慢慢玩去吧,小骁卫。”
祝你得偿所愿,在星海间自在浪迹。如果能带着我的小妹一起,就最好了。
无声想着,他随意赶景元归队去忙碌,看着白发少年一溜烟跑远,他依旧伫立原地。
身后连绵的树影摇晃成碧绿的海,炎庭君另一只还握刀的手掌将刀柄握了又松,思绪陷入不久前的对话中。
他记得火堆摇曳着橙色暖晕,自己毫不顾忌地伸手去拨:“其实,你也没想过让小妹和那帮老东西尔虞我诈吧?”
“少主是她应得之位。”对面的人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淡然低眸,“但龙尊职责不是。”
“所以你希望她和那小骁卫一起,离开仙舟。”说这话时,炎庭君俨然一副陈述口气。他拎着树枝挑了挑火堆:
“云骑骁卫和持明少主,可不是想卸下就能卸下的,你和镜流打算了什么吧。”
“为人亲长,”丹枫还是敛眸,跳动的焰火在俊美的面庞上拉扯浅灰的阴影,“自有其荫庇思量。”
炽灼火红的眼眸定格在他脸上,点破深埋的秘密:“我记得你也想出去游历。”
然而那双碧玺青眸毫无波动,似是早有决断:“无妨,左右如今持明已然不死,总有一世能够得偿所愿。”
若他们能自由,便替我们先自由。
回想如雾而散,赤红色的一缕发丝飘在了眼前,炎庭君嗤笑,不知是喜是嘲。分明心脏隔着血肉骨骼与皮囊,竟然会有如出一辙的心声。
“……走了。”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洒脱地将刀收起。
在集合处,分头清剿的队伍都各自带着捷报聚首,信息的呈报和统计一份被留下给地衡司博士,一份上传给了腾骁将军。
等到数据都上传完毕,朱明舰队已然收队。两支来自不同仙舟的队伍都在等待司库清点统计,随后归返仙舟。
翩影也不会在此逗留,她孤身一身,来去自由,会早在云骑军之前离开。于是在离开之前,她特地来向交情不长但都十分欣赏的朋友们道别。
“幸与联盟诸位英杰相遇。”
女子眉目飒爽,少见的只簪了一根银羽:“仙舟巡猎星海,每逢邻近我都会前去相助,今日暂别,来日再能沙场相见。”
镜流别无他物,便将跟随自己百余年的剑穗解下,以此留作意气相逢的纪念:“他日再见,还当如今般试剑相谈。”
“随时恭候!”翩影笑得肆意,眉目里都是春风野火的快意,“短生百年得有数位论武之友,此生无憾!”
言罢,她从腰间解下了半透明的雕花酒壶,以樽酒敬眼前的战友英豪,一如平常踏上新途时与他人挥别那样。
剑侠洒脱惯了,哪怕是元帅华也曾被这份潇洒感染,举杯敬这位巡海剑客。于是这临别之时,主将们都依她习性,饮酒作别。
哪怕是景元,哪怕是华胥。
杯中酒如若不满,便算不得敬人。酒杯中被澄澈液体倒满,散发着诱人的浓香,少女举杯作礼,一饮而尽。
酒从来入喉如火烧,再好也不例外,丹枫本来担心她喝不下,却没想到幼妹毫不忸怩便能饮下。
炎庭君当即称赞一句:“小妹豪气!”
虬龙性如工造司昼夜不歇的炉火,亦是好酒之人。想了想,医术超绝的饮月君缓缓吸了口气,选择随他而去。
与镜流轻轻碰杯,翩影把盏欢笑:“待我何日造访仙舟,我们再作不醉不归。”
白衣青年微颔首:“若到罗浮,剑侠随时来信,定然备宴相待。”
“好,一场相遇就我没名字。”炎庭君适时叹息。
“毕竟届时得请您与怀炎将军一道赏光,来我们罗浮仙舟做客了。”景元相当迅速地接上他的话,笑盈盈地仰着脸,眸色狡黠,反应能力一流得让所有人自愧不如。
哪怕是带有前世记忆的两位龙尊恐怕都没有如此圆场能力,挑话的炎庭君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难怪说罗浮骁卫不光足智多谋,甚至长袖善舞,如此看来……他成为巡海游侠的希望更微弱了几分。想到此处,红眸男子便不说话了。
几折交谈过后,翩影便要正式与几人告别。旅行星舰停靠在星球边缘,已经被主人打开了舱门,她顺着铺下的伸缩梯走上其中。
本该不拖泥带水地进入星舰内,可翩影却忽然在此时转身,对华胥回首道:“龙女大人,”
“临行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浓紫银边的披风猎猎飞舞,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朝华胥握着那群青剑鞘的三尺冰,抬起了手臂:
“敢问龙女,此剑何名?”
就在剑客的话音落下之后,周遭立即归于安静,数道目光齐齐聚集在她身上,像是有什么默契的共同期待。
此剑何名……
萦绕在脑海耳畔的瞬间只剩下这短短四字,少女怔然着,目光变得有些漫无目的,下意识定格在持剑的女子和她手中兵刃上。
此剑何名?
“……”
隐秘的念头藤蔓般疯长,攀爬在五脏六腑,顺着脊椎缠绕在心脏上绞紧。万物的苏生似乎也就在这一刻,由生转灭,由盛转衰。
不知有什么在字句敲梦时破开缺口,倾泻喷发了无所触摸的来由。心跳停滞带来转瞬又恢复的窒息,电流般升起悸感窜上头顶。
舌尖略过吸进的气流,冰凉凉的。涌入肺叶里挤出浊气,而随气息自口中流泻的,是唇齿呢喃过后,在寂静里传出的二字回答:
“……摄提。”
此剑当名作摄提,岁星重华之摄提。
但其实华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答这个名字,她好像只是想到了,又好像是了结了谁执念的心愿。
简短的词语在齿尖被雕琢出花样,出口宛如有神谕相随,链接了无可形容的力量。
翩影笑了,漂亮的嘴唇抿在一起上扬,像是被巨大的惊喜接连而至所触动,她笑得前仰后合。
“好,好!”
她不说别的,只是痛快地大笑,仿佛在笑里向哪个无法看见的存在大声宣告,骄傲,自豪,又欣喜。
“再会了,龙女大人。”伸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女子踏入了舱门之后,“替我记好,我师父为它取名少微!”
“以及,我等巡海游侠永远欢迎景元骁卫到来,若有日得以同游寰宇,三生有幸!”
白发的少年大概没想到还有这段话,眼睛都微微睁大。还没来得及喜悦,镜流就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对女子道:
“有缘再会了,翩影剑侠。”
……
舰队如流星般密集流淌过天幕,星火逶迤出绚丽的光尾。
星海灿烂,投进不算宽阔的舷窗。飘游着星子的银河似乎永远明亮,又似乎从未褪去过晦暗。
红外着的年轻人将精巧木簪穿进头发里绕了绕,简单固定好了那头银白胜雪的长发。他五官年轻清俊,也就堪堪触及二十岁的年纪,眼下的乌青显得他精神有些不佳。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后舱的声音,驾驶舱里传来一道男声,试探着发问说:“应星,你醒了?”
“醒了。”他点头回应,也不在乎对方看不看得到,“这是要到罗浮了吗?”
驾驶星槎的朱明飞行士“嗯”了一声:“快到了,参加百冶大练的匠人都住在工造司安排好的地方,我送你过去。”
“哦,对了。”飞行士又接上自己的话头补充,“炎庭龙尊已经领队凯旋朱明了,他说在罗浮有认识的熟人,你有什么事直接去找就行,别客气。”
应星低下头,心酸又心热地笑了一下:“又让师父和炎庭君费心了。”
怀炎将军和炎庭君灼律的人脉,无非就是罗浮的将军和龙尊,又是两位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但各仙舟将军与龙尊几乎都不常见面,此番肯定没少让两人费力。
“这有什么,你在罗浮过得稳当我们就安心。”飞行士宽慰他,“大人说罗浮龙女性子颇好,还和你差不多大,可以结交试试。”
“龙女?”
捕捉到这个有些陌生的称呼,应星思索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印象。冥思苦想不得,他也就放弃了。
他是为了夺得百冶之名而来,时间紧张,所以在开赛之前,他应该都会待在宿舍里画图稿,不会有结交什么人的机会。
虽然这样想着,他还是没拒绝炎庭君的好意,可飞行士却未卜先知,直接将他的打算戳穿:
“应星,劳逸结合。罗浮过年和朱明也有不同,况且百冶大炼后就是新春,你总不能一个人过吧?”
真有此意的应星抿嘴不敢说话,想了想,他斟酌着说:“我在罗浮有位狐人朋友,我们可以结伴。”
驾驶舱的飞行士可能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继续嘱咐他:“罗浮的丹鼎司在各个洞天都有医馆开设,一个人在这照顾好自己……”
应星低着头,时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舷窗外的风景已经被逐渐接近的星槎码头所替代,星槎起落如子,将形形色色的人迎来送往。
罗浮的风格与朱明宛如天工的精绝奇巧完全不同,作为六舰中作为旗帜的存在,多向外交流贸易,因此更为风雅明朗。
络绎不绝的人潮看起来行色匆匆,或是跟本地人打听洞天,或是直奔某处而去。
忽而,揣在口袋里的晶石玉兆响了一声,隔着衣料闷闷震动一下。应星循着动静低头,伸手拿出了那块私人玉兆。
——是白珩给他发的消息。
这位他阔别数年的狐人阿姐给他发了自己居所的位置,叫他随时串门,顺便冲他打听了他的位置,好来看他。
于是应星输了一段话发出去,并如实回答自己还没到工造司,暂时不清楚住在什么地方。
令他眼熟的仙舟文字在页面不断浮现,余光瞥见窗外停止闪动更迭的景,像是停靠在码头。他疑惑地向外看了一眼:
“春维哥,怎么忽然停下了?”
“垂虹卫巡猎凯旋。”飞行士这么回答,声音里有些欣慰,“大家都等着欢迎呢,我们也等等。”
应星向窗边凑了凑,他看不到舰队成群破空而来的壮观景象,却能在不远处的坤舆台看见有序停落的一架架斗舰。
就像鱼群成排划列地组成休憩的阵队,司辰宫已经有人员陆陆续续地赶到,准备对斗舰和星槎进行检查与维修。
无数飞行士和云骑的将士在检阅后归队,提了备用星槎载人到丹鼎司检查伤势。
应星听不到那边传来了什么声音,只看见来自群众献上的纷扬花瓣,看见为首的随军医士揪着好几个人上星槎准备治疗。
他看见带队的是名冷利的女剑士,身旁跟着位年轻的白发骁卫;他看见白衣的持明气度清冷高洁,窃蓝衣裙的少女与他挥手后走远。
不知来由的五味杂陈席卷了尚且单薄的身躯,灵巧的手指此时居然扒在了窗边,像是期待着什么,却又缄默地在眼睛里化为跃动的光彩。
“嘿!小应星!”
窗外冷不丁有个人影跳了出来,吓得应星瞬间向后退倒,险些手掌撑空一个不稳栽下座椅。
浅紫色的狐耳抖了一下,看见他没事后,白珩才又接着笑得两眼弯弯:
“好久不见了!看什么呢,这么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