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战场还未停止激烈争斗,云骑巨剑不断挥斥着,将惰性装甲一斩两段,在剑锋泼出一条血线。
分作两翼左右突袭战场的方案很有效,乱了阵脚的步离人在三人领军作战下溃退数十里,乱哄哄的叫骂里掺着狼吼,利爪在空中撕了又撕。
巢父之一撕开钉在皮肉中的箭矢,血腥味在狼的嗅觉里充斥,它左右环顾,仰天在嘈杂混乱里从肺腑里震出巨吼,以此举动唤唤臣民。
“跟你们的活体兽舰见鬼去吧!!”
斗舰飞行士目眦欲裂,爆喝几乎震破耳膜,开着斗舰从天而降,撞得那毫无防备的巢父飞出好远,连带着好几个步离人一起被创开。
数个狼影落地摔出结实的咚声,天上的飞行士见状连忙调转方向,生怕赶不及对方七荤八素的鬼样子,狠狠拍下按钮炸去火炮。
“该死的狐人!!叛徒!!”
“低贱的逆反者!!”
厚实皮毛下猛然膨胀起肌肉,另一个巢父劈断一把巨剑,咆哮控制局面:“都把战兽驱到前方来!列好阵型!!”
“晚了。”
寒潭般的冷透苍青熠熠,沧浪狂潮在青龙周身奔涌。
随着掌中的黑白交色浮游,光明绽入碧玺青眸,仿佛照彻琉璃。此时的三位巢父才发觉,仙舟人已经且战且退的靠向后方,与他们正面的几乎全是为持明。
持明,不朽的龙裔……
不畏水的龙裔。
“天洪奔涌。”
狂潮怒海瞬间在青年身后扬起接天雨幕,哪怕相隔数里,也能清晰看见那铺天盖地的海浪。
流水温驯地在主人的号令里隔绝一方,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挡,分毫未沾青年身后的浩浩军队。
……希望龙女也会这招。
一边带队极速前往战地医院支援,景元抽空匆忙回望,心中这样想。
天空灰蒙积蓄浓烟,即便弥散在广阔蓝天也污浊了蔚湛清清。斗舰缩成不足手掌的昏暗在地面一闪而过,空气里本已变淡的硝火味越发浓郁。
玦轮运作搅动空气,成千斗舰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低震出嗡响迎战向残垣断壁后的步离舰队。
战斗舰密布如星,步离狼人手中武器,身上铠甲,无一不在呼吸。
附身的甲胄像是寄生的某种动物,被刀锋削去大片,却又能翕动着填补缺失,蠕动覆盖毛发茂密的躯体,宛如正在喘息。
活体,一切皆是活体。
铠甲可以呼吸,武器可以生长,兽舰可以繁衍吞吃生物,这就是步离最引以为豪的杰作,以亿万无辜生命为代价。
而击碎这一切,需要工造司的金人,需要飞行士的舍生忘死。
赤桐在随军时见过活体兽舰,她甚至与辛夷接手过被撕去肢体的化外民。即便模样惨不忍睹,但谁都得承认那是个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没人能手无寸铁地在兽舰前活下来,在兽舰眼里,一切都是随口咀嚼的肉块。
她举目看向高空,波澜轻轻,潺潺脉脉地分流在半空的窃蓝周身。银光璀璨的圆珠环绕两股不歇的细水,漂浮着奉珠在掌。
少女一如平日修炼般岿然踏空,洇青莲花虚影朦胧,在灰红斑驳的天里清明得醒目。她视线不移,眼中容入所有嘶吼的巨兽,如见草芥。
龙祖的形变之力,让华胥改变一切生物的形体都如同塑泥般轻易,而活体兽舰亦能算在生物内列。
换言之,拥有早已遗失之伟力的她,即为活体的操纵者。是兽舰,乃至于步离人的克星。
步离人的战斗舰已然与飞行士们对上,轰隆作响的兽舰逼近着作势吞食。
见此时机,华胥抬手,银珠向外发散出数道薄纱般的光晕,争先恐后地涌向前方。
在视觉上来看,自她掌中飞出的银白分明比雾还要轻薄,甚至用不上撕扯,风吹都能将其扭曲破碎。
领军的步离巢父站在飞行器上,嚣张地向少女发出嘲笑,狼瞳闪着猩红,声音粗犷: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御水术吗?不及龙尊十万之一,也敢和我族兽舰作对?!”
掌中银辉如月,少女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世纪笑话:“你哪只眼睛看见这是御水术了?”
舒展的指尖骤然弯曲,呈抓握状收紧五指。
即时,正气势汹汹的活体兽舰瞬间像被抽去骨骼,数十巨兽皆如烂泥遇水般倒地,气若游丝地缩小下去。
斗舰飞行士多是狐人,与步离乃是血海世仇,仇恨与战士特有的把握时机使所有斗舰与星槎齐齐开火,箭矢与火炮几乎覆盖半片长空。
见敌方在空中已失上风,景元立即将点好的小队分散开来,让各自奔赴不同位置以应对地面的步离战队。
他不清楚持明都有什么样的伟力,可步离人的数量比杂草还多,兽舰在此番之后定然破坏殆尽,飞行士大捷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步离人的铠甲和武器不可能以同样的方式毁掉。
“该死的龙裔!”
“龙女小心!”
耳边同时响起两道高喝,感知到几乎麻痹后背的危险,华胥迅速闪身自半空翻落。就近的斗舰轰出一发火炮,两颗滚烫火球在半空炸开,腾起一团巨大灰云。
剑光劈开鲜血淋漓的装甲,随着头颅落地喷溅满脸血红,险些飞进眼里。景元顾不上擦,立剑扭身翻出包围,向后再撤一步挥剑断去狼爪。
刀兵相接的声音叮叮当当,和爆炸声一样震得人耳鸣,剑身反射的白光在金眸里闪来闪去,将不间断的思忖稍纵即逝地映亮。
作战玉兆上标明了卡塔利亚星的地形地势,这所战地医院建得本就奇怪,周边有极其低洼的山地低谷,一旦遭遇大雨就会引发山洪泥石流等自然灾害。
自后方而来无非是想让他们腹背受敌,在前线苦战的情况下舍弃后方是绝对不行的,按常理来说,他应该死守。
但……
“景元骁卫!医院中的所有人都已撤离至安全区!无一人遗漏!”
赤桐的声音在玉兆连线里传来,怕他听不清般将尾音喊得嘶哑。水流伴枪尖刺出,甩出一溜串血花,呼噜噜地往外冒。
“龙女大人!”
景元奋力抵住两锋重刀,腥臭的血液滴在他的手臂,齿关咬着对身后少女道:“龙尊的招数你都会哪些!”
华胥看起来比他还轻松些,枪杆上架着两只铁爪,被凝出的水箭破开喉咙倒地。
脱身后,她反手握枪,擦着少年的头发横贯而出,近在咫尺地回答:“云吟术我都会!”
粘腻血液顺着枪杆滑进掌心,她一边破敌一边为同伴治疗,怎么看都不像初上战场,反倒从容有余得像个经验丰富的军士。
白发的少年骁卫愣了一下,随即扬起笑,双眼明胜朝阳:“那就仰赖龙女,稍后兴风雨水淹这群孽物了。”
言罢,他扬声道:“众将士听令!退至二级坐标点!”
得益于来时路上就做好了计划,云骑军且战且退地后撤。但步离人终究不傻,在损失兽舰后还清醒了些,巢父索里震肺一吼,提醒着臣民不要追赶。
沉闷的低吼接连从喉咙里鼓震,将落入下风的不甘与憎恨淬在眼神与吼声里。
但局势的转变就在刹那,下一秒,地动山摇的震感从远处浩浩荡荡的传来,激得碎石不断在地面起落颤抖,叫人心惊胆战。
飞行士们像是收到什么命令,齐刷刷向后飞去,降低高度往斗舰星槎里扯人,载满后又急不可耐地冲破而走。
而这片战场的两位主心骨亦是不例外,只见那白发少年将龙裔推上星槎,随后自己也麻利地跳了上去。玦轮转动,离弦之箭一般破空。
索里眉头紧皱,眼熟无比的几艘活体兽舰越过陡峭地势飞来,后面跟着乌泱泱的战队,扬起遮天蔽日的灰尘。
“巢父!眼下时机正好!正是将那些仙舟人抓来做养料的好机会!”
“巢父!那龙裔不知手掌何物,竟然瞬息溃败我族兽舰!将她抓来为我族所用,定有裨益!”
阴沉着脸,索里将迫不及待的提议左右冷睨一眼,双瞳便定格向前方,张露獠牙:
“追。”
……
步离人擅长以生物科技进行自身及武器的改造,而仙舟亦有自己的科技强项,在军备的等等方面,都有相当顶尖的技术。
前线在丹枫水淹后就冲散了大波步离,且持明入水作战还要更胜游鱼。行云布雨的苍龙碰上能攒住水的战场地形,自然会被余下步离所避,逃到镜流或是后方作战。
前线与后方距离颇远,但仔细观察,就能从地势里找出有利于己的条件。山谷地陷,加以御水持明,无疑更是对敌良策。
但兵者诡道,故能以示之不能,用意示之不用。这也就是景元下令撤退的原因。
步离人性情暴烈,死要面子导致溃败的巢父数不胜数。后方的索里确实有点理智,但赶来的步离一旦携兵相助,索里定会信心大增。
但这还不够,他要的是自信到骄狂的敌人,目中无人到极点,哪怕仙舟六路支援尽数赶来也无法理智的疯子。
而至于怎么让索里冲动到这一步……
“嘭!!!”
巨响震天烧出泼天火红,在星槎后窗里看得清清楚楚。少年姿势颇乖地坐在舱内,小小地扬起嘴角,眼眸微弯的模样看起来更像狸奴。
——属于狼人的凶戾一旦被激起,狂兽便会满身破绽。
属于他的战场,才刚刚开启。
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随后鎏金明璀的金瞳轻侧过。似乎是觉得看得不够全面或是太不礼貌,他又微微转了转脸,冷不丁被身旁的少女提醒道:
“别动,就快好了。”
云吟奇术御水缠在他脸颊手臂疗伤,血痕在流淌的清涓里被清洗干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疤脱落,完好如初。
感受到清凉的褪去,少年摸了摸脸,小心望向为狐人隔空御水医治的窃蓝身影,难免庆幸而希冀地想着:
龙女慈悲,千万不要是最后一次,他会知趣地,把那些为他好的威胁封在嘴巴后面,他对帝弓司命发誓。
心中这样殷切地祈祷,前方驾驶舱里忽然传来一声呼喊,语速略急:
“骁卫!马上就到坐标点了!”
察觉撤去流水后,狐人将手臂上的旧纱布扯掉,露出被治愈完好的皮肤。她瞥过操作台前的航向地图,连忙回头提醒。
“师父最多一炷香时间就到。”景元低下头,迅速在自己的做好记号的地图上标注了几个点,“我带队入谷,龙女留下。”
他说得简短而镇静,听得华胥心跳一滞,骤然抬眼望过去。
然而还没开口说话,少年就像知道她的未道之语一般,扬起笑脸对她解释:“我还没说完呢,龙女别急着驳我呀。”
“请龙女助飞行士们击败步离舰队后,立即在十五里外的山涧处,抽走所有你能调动的水源,一滴也不要留。”
他说这话时分外郑重,华胥毫不怀疑,但没有立刻应下。
她从不怀疑景元的计策,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少年未来会成为引领仙舟的将军,但蝴蝶效应足够她警惕担忧。
黑玉眼眸投落,凝着化不开的忧虑:“就算有我们抵挡舰队,可一旦入谷,敌众我寡加之地形狭秘,你又待如何?”
“龙女信我就是。”
白发少年神色认真,看向少女时多了些笑意,温暖而明亮:“景元万死也不会拿诸位云骑战士的性命做赌注。”
战场瞬息万变,若不是留够了后手,领队贸然进入低谷中可不是他的作风。
战地医院已经被赤桐看准机会引爆,景元笃定此举会激怒刚刚得到支援的步离巢父。而华胥用的力量与龙尊不同,自然会叫人先入为主地认为,她仅有此力。
龙尊传承绝无仅有,这个信息差也是景元占优的一点。
但行军打仗,道、天、地、将、法、五事缺一不可。眼下制胜的最关键,就在于接下来作战地点的地形,和对敌方的所有迷惑。
而龙女华胥,就会是他最好的同谋。
驾驶舱里的狐人全神贯注地驾驶着星槎,看着无数同僚往景元画好的路线上行驶,身后是从未间断的交谈,抚慰着她紧绷的神经。
步离人的舰队已经逐步追了上来,活体兽舰的吼声在空气里震荡,几乎传导至狐人掌舵的双手上,汗津津的。
“全员飞行士听令,”少年骁卫的声音忽然在连线里传来,充满平静,“请避开原定航线,自由发挥躲避,根据步离舰队被动进入原轨迹。”
声音的主人年纪并不大,可以说是还未完全褪去少年稚气,但却一腔运筹帷幄的从容,成竹在胸。
“劳请诸位飞行士抵达坐标点后短暂低行两息,过后便放手而战,自由飞行。”
月华般的银白轻纱再次飘扬于空,温柔地靠近巨大的战兽,无可拒绝地将其缠绕。细如发丝的金线游蛇似的探头,松垮束在景元腕上。
他只是将垂下的游光丝握在手心,切换了玉兆连线的频道:
“众云骑将士,随我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