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过,她只觉刺骨无比,寒气渗入身体里,丝丝缕缕钻进肺腑,侵染得她的心如坚冰一般。她一个哆嗦,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的冷汗竟打湿了里衣,春寒料峭,此时夜间更为寒冷,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周围越来越亮,不像月光,像夕阳,是昏黄色的,宛如方才草屋中的烛光一般昏黄。林晚音诧异回首只看见不远处的草屋燃起熊熊大火,火光伴着黑烟在夜空中撕开一条缝隙。
身后远处似乎有马蹄声传来,有人大喊着在这边,有人大喊着快。
林晚音有些晕,眸中映着被火焰吞噬着的草屋,恍惚间看见草屋旁有一个人,拉弓搭箭正指着她。
火光冲天,照亮黑夜中的一切,她凝神看清他的脸——正是方才让她吞下毒丸的男子,那个让她匍匐在地求苟活下去的幕后主使。
她转身抬起腿想跑起来,步伐却似有千斤重。
草木焚烧声、马蹄声、利箭破空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鼓布传来。
利箭没入她身体的一瞬间,她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冷得要凝固一般。
言而无信,背信弃义!
她愤恨之余中箭力竭直直倒下,余光中看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模糊看见一个暗红色人影下马向自己跑过来。
等不及苏修言接住她,她便已倒在小路上,砂砾硌在脸上,她觉得有点疼,接着身后也疼得厉害,明明方才还浑身冰冷,但此时全身血液似沸腾起来了一般。
“晚音!”
昏迷前她听见苏修言唤她,可她热的太难受了,有种葬身火海的感觉,丝毫没有力气回应。
她这是要死了吗?
来不及细想便昏了过去。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临州旧宅。
人死之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吗?
年幼的她见爹爹常带林福安出府,她便也上前缠着要一同出府。
爹爹抱起她:“阿音也想去那就一起去,爹爹到街上给阿音买糖人好吗?”
“好!买糖人!”
她搂着爹爹的脖子,把头埋在爹爹的肩膀上,笑声如银铃一般。
林福安站在一旁紧紧抿着唇不说话,像是忍耐着什么。
“阿音,阿音快下来。”宋芹远远地看见三人,便匆匆赶来。
林晚音听见母亲叫她,笑声顿时便收敛起来,手也缩了起来,垂下眸似是有些失望道:“爹爹先放阿音下来吧。”
“哈哈哈,好。”林富贵呵呵笑着便将她放下来。
宋芹气喘吁吁地刚赶到院门前,林富贵便急急搀着她,眉目间尽是担忧:“娘子何必如此着急,早知娘子想一同出府,我便应早早地派人前去知会一声,让娘子如此劳累,是我的错。”
“夫君言重了,妾不去。只是今日夫君要带大公子熟悉林家产业,阿音淘气,带上阿音未免碍事。”
母亲反握住爹爹,一手朝年幼的她招着。
林晚音会意,乖乖走上前牵过。
她从不淘气,只是每次若跟林福安有关,她便成了淘气的那个人。
“不妨事,正好阿音也能跟着一同熟悉产业,日后终归是需要他们兄妹二人相互扶持的。”
她看着母亲对她微微摇头,又看了看爹爹朝她伸出的手。
母亲不允许她一同前去,而她犹豫再三,还是握住了爹爹的手。
她实在是想出去看看,想出去看看街上是否还有那位流浪少年的踪迹。
可那日爹爹带着她巡遍了临州城中的林家铺子,她在马车上往外面探头看了一日,一路上并未见到与那流浪少年有分毫相像的人。
“下次爹爹带阿音与哥哥一同巡临州城外的铺子可好?”
奔波一日,爹爹见她还是聚精会神地盯着马车外的街道,便开口提议。
“可以吗爹爹?”她回过神,心想少年不在临州城中,应是去了别的地方,也不知他会不会被欺负。
那日她流浪在府外,是少年护她于危难之际,解开她心底的结,带着她寻回家的路。
无论如何,她想再见少年一面,至少如今她可以给他片瓦栖身之地,让他不再流浪。
“自是可以的。”爹爹轻抚着她的头,也安抚了她那颗因担忧少年而不安的心。
天地之大,她定有一日可以寻到他的。
眼前的一切慢慢模糊,画面如烟雾般四散开,又渐渐凝结成母亲的模样。
新的画面自母亲脚下如水墨画晕染般一寸寸地展现出来。
“跪下!”眼前的宋芹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开口便吓得林晚音双膝一颤,不由地跪了下来。
她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是如何惹得母亲勃然大怒。
母亲见她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似是稍稍松了口气,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严肃,但语气还是带着怒气:“你可知错?”
林晚音愣愣抬头,一双眼睛充满了疑惑,直勾勾地看着宋芹:“孩儿何错之有?”
“你——”
只见母亲瞬间便气急败坏,转身拿起案上早已备好的戒尺:“伸出手来!”
“孩儿实在不知又如何惹娘亲不快了,娘亲要打便打罢。”说罢她低头伸出手,才发现手似是比之前要大些。
她想起来,这似是十岁时发生的事情。
只因父亲请了掌柜到府里给她和林福安授课,她得知自己能跟着学习经商之道,便去同母亲说这好消息,可母亲听了没有分毫喜悦,还生起气来斥责她。
“你如何敢染指林家的产业!”
她看着母亲胸膛起伏,急促地呼吸着,压抑着的声音像是从喉间吼出来一般,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愤怒,如此失态。
“娘亲何来染指一说?我也是爹爹的孩儿,爹爹常说我和哥哥要互相扶持的呀!往日爹爹不也常带我与哥哥去巡视铺子吗?”
她实在不解,看着母亲听了她的话双眼紧闭,像是大受打击一般,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几步,仿佛下一刻母亲便要跌在地上。
“虽我与哥哥年幼时有过矛盾,现下——”她回想了一下林福安对她的态度,想要说出来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转口道:“往后我若接管一部分生意,想必哥哥也不敢为难娘亲了。”
“住嘴!”母亲听见她的话后冲到她面前怒喝,似是见了鬼一般睁大双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如何敢与大公子相提并论!总之林家的产业你是万万不能觊觎的!”母亲蹲下身来,抓住她的双臂,捏得她生疼。
林晚音看着母亲,只见母亲眼中流露出的悲伤、急切,还带着一点点像是哀求般的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和林福安相提并论,但只要是能让母亲心安的事她都愿意去做。
“母亲放心,孩儿明日便跟父亲说不学了”
她垂下眼眸,情绪毫无波澜,活脱脱像个木偶。
但母亲却欣喜地笑出声,将她揽入怀中喃喃自语:“阿音乖,不是娘不让你去,只是你与他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母亲的怀抱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双手紧紧困住她,令她动弹不得。
林晚音低头,看见母亲的手慢慢变细变粗糙,长出稻草般的尖刺,最后竟幻化成了捆住她的草绳。
而四周不知何时起燃起了熊熊烈火,热浪将她围困着,烈火蔓延着仿佛要将她焚成灰烬,她大喊着尖叫着救命,视线穿过层层火光,却只看见一个男子站在火光远处,张弓搭箭朝着她心口便要放箭射杀她!
“阿音,阿音。”
林晚音挣扎着撑起眼皮,得以扯开一条缝,朦胧中看见一个妇人的身影在床前急切地唤着她的名。
是母亲的声音,这是梦吗?还是我还活着?
她缓缓睁大双眼,目光像是在看着宋芹,又像是虚焦着视线,思绪不知发散到何处,愣愣的像丢了魂一般。
宋芹喜极而泣,眉宇间紧皱,唇边却勉强牵起笑意:“没事了阿音,醒来了就好。”
枕边微凉,她看着母亲抬手替她拭去犹挂在眼尾的泪水,那是她方才梦魇时流下的。此时母亲温暖的手,泪水的凉意,空中淡淡的药草味,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心下一直压着的大石头轰然坠下,惊恐之余她不免庆幸自己还活着。
飘散的思绪渐渐凝聚回来,她撑着一口气,嘴唇嚅动了两下,声若蚊蝇:“娘”
只见宋芹眼眶再次泛红,正在林晚音眼边拭泪的手顿了下来,转而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仿佛捧起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哽咽道:“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日在院中见贼人将你掳走,娘是悲痛欲绝,那贼人还在院中散下迷烟,将娘与苏家女眷都迷晕了过去。”
“娘在苏府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可我的阿音还是了无音讯。”
说及此处,宋芹不由得回想起那晚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她对此事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仿佛自己一颗心被活生生掏了出来,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她只恨被掳走的不是自己。
可偏偏是她,若不是她让女儿赴宴,便不会遭此横祸。
她松开林晚音的手,微微转过身去忍不住掩面哭泣。
“娘亲莫要伤心,女儿...”林晚音见宋芹这般难过,连忙挣扎着撑起身来想要安慰一二,却感受到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自肩上袭来,疼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令她发不出声音。
宋芹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听见动静便慌乱转身轻轻将林晚音摁回榻上道:“你莫不是忘了自己中箭了?娘不伤心,就在这陪着你,你莫要再乱动。”
林晚音看着眼前的宋芹抽了抽鼻子,忍住泪意,哽咽地嗯了一声应下。
“那夜我与你父亲都在苏府,苏公子情急之下便抱着中箭的你回了苏府。”
林晚音闻言环顾四周,才发现屋内陈设虽处处镶金砌玉却不显俗气,反而透着几分雅致,几缕阳光洒在窗沿用白玉瓶插着的牡丹花上,平添几分生气。
宋芹回想起那晚女儿肩上一大片的血,在苏修言怀中脸白的就像纸人一般!
她红着眼圈深吸口气才接着道:“你受了箭伤不止,还发高热昏迷了足足有两日,郎中又嘱咐说你箭伤未愈时不宜移动,苏老爷便提出让娘陪着你在苏府养伤,如今娘与你先暂住在苏府,待过些时日你肩上箭伤愈合了再回林府。”
“阿音,你可记得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中箭?”
“那晚...”
她想起在那草屋中吞下混着泥沙的药丸,踉跄从那人剑下暂且捡回一命后,回首看见火光冲天的那一幕,以及裹挟着热浪没入她身体的那一箭。
那人说每月十五,我会差人传信于你,你便可寻我讨解药。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般,此时自耳边传来灌入她脑中,引起阵阵钝痛,似被重物敲打一般,将她的头敲得抬不起来。
“阿音?”
母亲在唤她,声音中带着些许急切,将她的神智从疼痛漩涡中抽离出来。
而她那因头疼捂在脑袋上的手也被攥进母亲掌中包裹着。
温暖自手中游走,蔓延进身体里,林晚音抬起头,一双杏眸猩红,喉头滚动间欲言又止。
怎么办,要说与母亲听吗?可说出来若让母亲受累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