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东未啧了一声，新发过去的炮筒里声音当即拔高：“你怎么还在说这个？！”

“嘶……”尹煜佑动作敏捷地把手机拿远，怕这道高音矛戳破自己的耳膜。

“都说了我拿不出来，不是哥不还你，是哥真的拿不出来，不然也不至于跟你一个新兵蛋子要钱，懂了没？！”

“因为老哥每个月除了得买那些质量跟纸一样的垃圾奢侈品，我还得买护肤品，那些奢侈品NN的只能用一两次，一洗就坏个彻底，买了纯属是交智商税，但我还是得买。”

他发过来的话紧锣密鼓，犹如在吹奏一支让人听了心烦意乱的丧葬曲，“你都不知道现在的人对主播的形象要求有多高，我为了节省开支团队里一直在裁人，什么事都自己干，能把我和助理两个人给累死。”

“我上年纪了，一般熬上几个大夜剪视频，不买贵的护肤品养护脸就不能看，形象差一点粉丝都会大量掉，啧！”

“现在的人因为穷，普遍爱看有钱人的生活，要是我不维持账号里的那种风光，两百万粉丝也不会有了。”

尹煜佑忍不住点了点头，这倒是事实，自己刚开始看大东风的视频也是因为他相貌有型，人长得像演员，还有钱，能通过他的账号看看有钱人的奢侈“高端”生活。他自己虽然过不上那种日子，但是能通过这种视频梦一下。

不过看久了之后，一部分人梦醒了，厌倦了吃这种精神药剂，觉得这是让自己堕落的源头，或者本人的生活跟视频里的主播比起来越发显得悲惨，自比寒凉凄淡，就取关了。

精神鸦片没办法给人实质性的正面慰藉，它最开始以掺杂着喜剧成分的形式，逐渐腐蚀人于无形之中。

尹煜佑分析，这应该就是大东风掉粉严重的一个原因，当然也有因为没有公司在背后立项支持，所以迫于现实原因没有办法做大的这个理由，最后肯定还有任东未个人作风问题导致诟病层出，掩饰都才能勉强把粉丝糊弄过去的原因在。

说得现实一点，任东未现在是在为很多人的梦境买单，怪不得……他要破产，因为梦境是虚浮的泡泡。

他的账号和艺人口碑表面上干净，但是他自己也说了，那些都是花钱抹平的，就像明星买通告和控评一样，真爱粉肯定知道主播的德行，才会陆陆续续地大批量携带着失望离开。

他可不相信任东未这种四处赖账，私生活还混乱无比的人，天天直播近距离接触粉丝，真粉丝会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身上的这些诟病。现在他账号里剩下的那两百万粉丝应该没有多少真爱粉了，不然他的生活不至于过得这么狼藉。

他并不心疼这个人，虽然不可抗的因素很多，但是最终变成这样，大概都是任东未自己作的。

大东风这个账号始于欺骗，行于欺诈，就算不对欺这个行为本身作定义，骗得来的东西也终究会流失，建立在废墟之上的建筑肯定不牢固，泡泡都是会破的。

尹煜佑不明白，网络上这种“骗子”账号其实有很多，有的公司甚至专门做这种带剧本的短视频，他有一个学姐就是这种“剧本”博主，她表示，这种途径变现很快。帝盛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是身为一个大型吸金窟，它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呢？明明大东风的账号只要稍加扶持就能做大，赚更多钱了。

这不符合帝盛的作风和本质。

他进来之前在网上查的时候，看到帝盛主捧的只有孔峻熙一个人，而且孔峻熙上过的大部分节目都是帝盛自制的，对外的活动很少，最多站站台。而大东风的账号想要做大就必须对外发展，去接触高级邮轮、有名的商人和明星以及剧组什么的，去解析这些观众想更进一步知道的“高级东西”。

尹煜佑蹙住眉，他敏锐的意识到，帝盛在避免接触外界，极尽封锁自己和内部的主播们，而这是一个公司想要升级发展最忌讳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机右上角的网络标识，其中的原因大概跟帝盛这种全覆盖全垄断的内网有一定的联系，这家公司到底有什么秘密？他更加好奇了。

任东未的语音还在持续发过来，尹煜佑一条条点开：“而且我助理的工资和那些车子房子的租金什么的，都是贷款垫付的，有时候我甚至连交话费的钱都得问助理借，我自己都嫌丢人。”

尹煜佑挑了挑眉，这么看任大哥缺德缺一半，欠朋友钱，欠他的钱，欠平台和银行的钱，却贷款也要发助理的工资。

不过小助理的工资真的每个月都发了吗？他有点怀疑，因为任东未还顺便晒过来了他在各大平台的欠款记录，还有那些信用卡追债的短信……一大串图片里每一条欠款都是四位数起步，最高纪录足有六位数，他光是看着都觉得窒息，外面的太阳也不明亮，不温暖了，他不敢想任东未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这些钱加起来有几百万，大哥足足欠了二线城市的一套房！

哪有上班越上越穷的？尹煜佑自问自答：除非你在帝盛做主播，粉丝还越来越多。

怪不得任东未每次说话的时候语气都相当恶劣，还生出了那种奇怪的癖好，原来都是被生活逼的啊……但这也不是他借钱不还，还态度臭的借口吧？

在那间黑乎乎的工作室里发生的不愉快记忆再次涌上头，尹煜佑嘶了一声，他急忙摇了摇头甩掉翻涌的记忆，继续点开任东未新发过来的未听语音。

“你以为别人就过得风光吗？你去打听打听，跟我一样的主播几乎都是这么过的，除非是那几个家里有钱的畜生。”

“大部分人只有表面上看着风光，其实背后的助理和团队工资都是贷着款发，走又走不了，压力大得不少人都跟我说想跳楼。”

“但是跟我说有什么用啊，我自己也焦头烂额的，月月被各种电话和短信催款催得快精神分裂了。”

“甚至在同级里，我的情况还算好的，有一些人真的因为还不上钱，过不下去自杀了。我也想自杀，但是想想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活着还能拼一下，死了连这一线希望也没了，又打消了念头，舍不得死了。”

尹煜佑听到这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平凡普通的生活固然很苦，像在爬一座火焰山，但也比故意失足摔进火海里，变成一堆无法感受美食和偶尔吹来的那一丝凉风的白骨要好。

跟死人比起来，活人何其幸哉。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那一丝凉风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不关心对面的这个人，耐心地听他大发牢骚也纯属自己有素质这层法衣加持，但是为什么听到他不会随便寻死，尹煜佑心里不知不觉间提起来的什么沉重的东西，还是安然地放了回去，他心里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一点。

任东未发过来的最后一句话很短，他点开，他的语气再次变得沧桑，“在这家公司，除了太子爷，没人能过得滋润。”

太子？

尹煜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任东未没有再发消息过来，他想点开那条短短的语音再听一次，可是语音就像出了故障一样，怎么也播放不了了。

他想给任东未发消息问问，可是消息竟然也发不出去了，给别人发消息却是正常的。看了一下，自己并没有被对方拉黑或者屏蔽，一头雾水中他看到右上角的无线信号，隐隐明白了什么，放弃了追问。

这种“封口”方式，还真是特殊啊，尹煜佑默默地在心里念，还好他没有给爸妈和林逸暴露过公司的什么事，不然儿子都没办法支援自己了，而且他最害怕自己会给他们带去麻烦。

看着手机里发不出去的消息，他叹了一口气，看样子，任东未是真的过得很苦，还不如他们这些底层的傻韭菜幸福，这八百块钱他还真的不一定能拿出来了，因为聊天途中他还发了几张截图，是任东未最近半个月在平台点外卖和买菜的赊账记录。

这个人真的成了过街老鼠，吃饭都是靠助理施舍，可怜得乍看不知道他和助理两个人里谁才是老板。

尹煜佑叹了一口气，彻底放弃了追债的打算，他不想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自己救不了任东未，但是可以给他减一点压力，而且他现在有父母和儿子帮扶，不差八百块钱，强行要的话，八百块钱真的可能会要了任东未的命，他不是什么顶好的人，但罪不该死。

他不想杀人，更加不想因为区区臭铜而杀人。

繁花世界何其精彩纷呈，但是没了这被人人所唾弃鄙夷的斤两臭铜，还真的能引发海啸般的大问题，像小小的螺栓一样。古往今来，小小的金钱，逼死了无数英雄汉。

这一天又在匆忙中结束，晚上躺在铺位里的时候，尹煜佑想起了任东未白天的诉苦语音。

原来只要生活在帝盛，大家就会各有各的苦衷，只不过处在不同的蛋糕层次上。终究是要被一起宰割的羊，没有高低之区，只有肥瘦之别。你羡慕他，他羡慕你，到头来都是同一条船上的可怜人，是同一个灶里将要被煮熟的豆子。

不过，任东未说的话里，那个太子爷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