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突如其来的沉寂……
让寿长生徒生一种误入牡丹亭的错觉,正如这出《惊梦》里的书生一般怔忪。
茫然四顾,悄然无声。寿长生面对着前方乌压压一桌看客的目光一时进退两难。这时,一群花神扮相的小旦倏然围了上来,一个接一个飘然而过,在寿长生面前翩翩起舞。待最后一个小花神在他面前站定,竟伸手递来一折杨柳枝。
寿长生一愣,“给我的?”
那小花神点点头。
寿长生不知何意,就莫名其妙的接了。然后那群小花神就一路簇拥着他往场子中间走去,待他在场中站定,一众花神又倏然散去,就像来时一样猝不及防。寿长生阻拦不及,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台中现眼,愈发不知所措。想要后退,可没走两步,后背却撞上一人。
“抱歉抱歉……”他连忙回身道歉。
却没想到一回身,看到的却是一位面若桃花谪仙一般的姑娘!
只那一眼,寿长生就瞬间涨红了脸。
那姑娘似也是吓了一跳,回眸只督了寿长生一眼,就立即羞涩的垂下头去。寿长生见她这样,愈发手足无措,忙说了一句:“吓!姑娘,你、你你没事吧?我刚刚是不是撞疼你了?”
却没曾想这一句话刚说完,场下就爆发出一片哄笑。
寿长生当时还不懂他们究竟在笑什么?更不懂这天仙一般的姑娘究竟是谁?只见那姑娘忽然水袖一甩,一阵香风从面前掠过,寿长生整个人再次僵在原地。而后那姑娘水袖掩面,脚步翩跹,身若乘了风一般的绕着寿长生转了两圈,左一圈,右一圈,像是在打量来客。
寿长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柳枝,便以为是她之物,于是连忙将柳枝递上,问道:“姑娘可是在寻这个?方才她们把这个给了我,许是将我认错了,可是你的东西?”
话音未落,场下又是一片哄笑。
那姑娘却不答,神色间愈发羞涩。最后竟羞答答的在一旁自言自语起来:“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寿长生还当她是不敢来问自己,于是便上前主动解释道:“寿某无意惊扰姑娘,只是前来赴宴,不甚误闯戏场,实在抱歉。”
然而那姑娘却还是不答。后退两步,竟开始自顾自的唱了起来。腕花一绕,云手回眸,巧笑盼兮,眼波流转,好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
寿长生这才恍然惊觉……
原来自己并非误闯戏场的看客,而是身在戏中却不自知。
只见她抬袖掩面,缓步而来。
如戏中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一般,与寿长生惊鸿一督,四目相对。一种别样的情愫在这炽热中交织、冲撞、暗流涌动……寿长生怔忪的看着她,发现她此时竟也大胆的直视着自己。目光中略有惊诧。然而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探究与审视。带着一种明目张胆的勾引与挑衅,颇具攻击性的僵持对峙着。
寿长生在这种对峙中,敏锐的嗅到一种暧昧又危险的气味。于是作为花间老手的他登时就反应过来,自己该好好享受这份暧昧。嘴角倏然漾起一抹笑,他就这么玩味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卖弄风情。眼睛一眨不眨。就好像一旦眨眼,就会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似的。
这种“棋逢对手,势均力敌”的感觉还真是久违了啊,寿长生在心中暗叹。
就如同“她”唱的那般: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4】
当锣鼓乍停,恍若梦中初醒。
那戏子唱罢却未做停留,二话不说就掉头离去,只留寿长生一人在台中怔忪不已,看着那小娘子远去的背影,许久没回过神来。
直到一阵哄笑声再次响起——
“哈哈哈,你们瞧他都看傻了!”
贺钰笑个不停。寿长生一回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众目睽睽之中现眼,登时就有些难堪,于是尴尬瞬间就转化为怒气……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
寿长生没好气的冲他们吼。
贺钰却已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姑娘?你喊他姑娘!哈哈哈哈哈哈……寿长生你这可不像是出去见过世面的样子啊!哈哈哈,笑死我了!你可笑死我了!”
他这一笑,酒桌边那一圈人就笑的更凶了。寿长生一眼扫过去,都是些熟面孔。可要说熟吧,其实也就那么回事。都是些酒肉朋友,大家在一个城里住着,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平日里喝喝酒可以,但交心的话还是算了吧。可若要让他在这帮人面前出糗,那却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他这才刚回城,竟就在他们面前出了这等洋相!
寿长生在一片嬉笑声中追悔莫及,可还是强压着怒气佯装淡定。
温夷见寿长生还在那里站着,就一边笑一边上来拉他,“还站那干嘛啊?快过来坐啊!怎么样?今晚这个接风大礼,寿兄还喜欢吗?”
寿长生笑答:“喜欢,各位煞费苦心的为寿某准备了这出好戏,怎会不喜欢?”
于是在一片笑声中,他总算是入了座。
入座后,那笑得蹲在地上的贺钰也回到桌边坐下。可就算回来了,他还在那止不住的大喘气。想必是方才用力过猛,笑岔了气。待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就立即逮住寿长生问个不停:“如何?比扬州那高朗亭如何?”
寿长生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憋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他……就是百乐笙?”
惊梦一折,他过去其实已经听过无数次。各种各样版本的杜丽娘也看了不少。然而能让寿长生记住的,也只有那高朗亭。本以为见过此等绝色,再看别家就无甚惊奇。然而此番他明明是心无波澜的来,一曲唱罢却仍久久不能平静。
已不能用孰优孰劣来形容。
众多名角儿之中,这百乐笙却是唯一一个在这出游园惊梦选段中,能让寿长生真正感觉到“惊”为何物的人。
贺钰看着他这幅模样,一脸不出所料的笑道:“叫你来还不想来,这下知道了吧?”
可寿长生为了面子,依旧不动声色。
直到这位叫做百乐笙的名角儿再次来到厢房之中。摇身一变,竟全然换了模样!卸去粉黛,一身白袍,鬓发松散,折扇轻摇,飘然而出。再无戏台子上的那般娇憨,也无半点女态。玉树临风,竟已化作一个出尘绝世的风流佳公子模样。
寿长生再次目瞪口呆。
侧身又问贺钰,“他……就是刚才那个……”
贺钰暗笑,“没错,就是他。”
寿长生愣愣的看着他一步步走来,走近后愈发惊讶的发现他右眼眼角处竟有一颗明显的泪痣!这泪痣瞬间让他回想起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遂惊得连手中端着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只见他在桌旁停下,微微躬身作揖行了个礼。身旁小厮随即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他接过,温文尔雅的冲着在坐的公子哥儿们再次见礼道:“红门今夜有幸招待各位公子,乐笙刚才献丑了,特来敬大家一杯~”
话毕,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组局的贺钰见状,立即端起酒杯回敬道:“哪里的话,是我们今日有幸亲聆百老板仙音才是,百老板太客气了!”
于是在坐众人纷纷举杯。
寿长生也斟了一杯,随众人一饮而尽。然而他喝着酒,那双眼睛还不忘直勾勾的盯着人家,似是想说些什么。
饮罢后,寿长生抢过贺钰话头,还未自报家门就开始急着与人家攀谈:“久闻百老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知百老板师从何处?哪里人氏?以前可曾去过宿山县?”
寿长生这边颇有些失礼的问了一堆子问题,问完之后才察觉到自己似是过于急性。
可他刚想赔礼,谁知那百乐笙却似没听到一样,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对他问出的一连串问题亦是充耳不闻,像是已然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对着他逢场作戏的事儿。
只客客气气留下一句:“一会儿还会有其它角儿来为各位助兴,望各位今夜能玩的开心~”
然后人一扭头,竟就走了!
头也不回!
“嘿!”
寿长生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应该生气,于是他后知后觉的拍桌而起,指着那戏子不可思议的斥道:“这么狂?”
身旁的温夷连忙拽住他安抚道:“行了行了,人家可是百乐笙,能想着回来敬我们一杯酒,就已经够可以了。”
“是啊,的确都可以了,”贺钰也如此说道,脸上还带着惊诧,“我刚刚都没想到他还能回来!之前可没听说过他会给哪个散客主动敬酒的啊。”
寿长生这才听出不对,“散客?”
贺钰呵呵干笑两声,这才讲了实话:“是啊,近来手头紧,咱哥几个哪包得了他整场园子啊?人家今儿能给咱这排面,就已经够可以的了。”
寿长生原本心里头就不痛快,一听这话就更没好气了:“好哇!原来你们今儿诓我来这,就准备了一个折子让我听啊?怪不得人家不待见呢!我拜托你们!以后这么寒碜的局别叫我成不成?你们不嫌丢人,我嫌丢人!”
贺钰却一脸与我无关的反驳道:“得了吧,你当人家不待见你真是因为这个吗?明明就是因为你自己太没眼力见儿,一上来就问东问西的,招人烦!”
寿长生瞬间理亏,声音都小了半截,“我招人烦?开玩笑!爷从小到大,去了哪儿不是人见人爱?”
贺钰一听这话就乐了,“那是你人见人爱吗?还不是你兜里的银子人见人爱?”
寿长生:“你!”
“得得得,没完了?”
一旁温夷见状,习惯性的做起了和事佬,“你俩怎么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都那么久没见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听个戏,能不能消停会儿?”
贺钰:“我可没跟他吵,是他自己肚子里有气儿没处撒去。”
寿长生:“可不嘛?听戏听半截,谁能开心的了?去去去,让人把那百乐笙给爷叫回来!爷倒要问问他到底在轻狂什么?”
贺钰:“那可不行,要叫你自个儿叫去。”
寿长生:“不就是银子的事吗?说吧,包他一场园子要多少?我出!”
贺钰:“得了吧,今儿个是有银子也请不来!”
寿长生:“为何?”
贺钰这时却抬手往门外一指,话里有话道:“人家今晚呐,已经有金主包下啦。咱这边呐,他也就只是抽空来应付一下罢了。”
寿长生皱眉,“金主?哪个金主?”
贺钰:“说出来吓死你!人家啊,那才是在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寿长生:“谁啊?爷会会他去。”
贺钰:“天字悬赏令揭取第一人,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