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一下什么人。”
张弛非命令道。无人理会抖成筛子的谭莉莉。
“普通村民,基本都是女性,年龄跨度挺大的。”
张稚昂越过几人的肩膀细细观察,那些女人中年纪大的能上九十,白发干枯稀疏,牙齿全都掉光,枯骨伶仃立在那里,看上去十分可怜。
年纪小的不过两三岁,脸色蜡黄,营养不良似的细胳膊细腿,似乎都还站不稳,若不是头上扎了两个潦草的羊角辫甚至看不出性别。
还有个年纪稍大的女孩,污渍斑驳的碎花裙下都是瘀伤,发现张稚昂看她,有些害羞似的躲到了窗帘后面。
这些年龄各异的女人,无一不目不转睛地盯着张稚昂。
察觉到她们好像并无攻击性,张稚昂胆子也大了些:“跟下午见到的很像,也是岩鬼吗?”
张弛非没回答,又问:“有没有看上去好沟通的?”
“好沟通?”
见张稚昂满脑袋问号,秦敬贤又拿出一个碟子:“不是很多人吗?指定一个你顺眼的就行。”
新碟子被重新放在卷轴上的瞬间,地上那些女人无论老少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即便她们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表情也没有变化,但张稚昂好像能感受到她们的欲求——仿佛都想争夺一下这盏小碟的控制权。
“她们从前在这里生活过,”张弛非突然道,“死后主动或被迫留下,就会变成这样。”
说完拉过张稚昂的手,一起放在碟子上:“都是可怜人,所以不用怕。”
谭莉莉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忍受,手脚并用爬到了炕最里侧,一把揽过几床被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至少看上去的确很有安全感。
张稚昂心想她也是可怜,跟自己一样不懂这些就算了,还什么都看不到,光是凭想象力都能把自己吓死,于是就没提醒她,那个存放棉被的斗柜上也蹲着不少小孩。
思绪间,秦敬贤也将手放到了碟子上,三人同时感到一股很强的推力,只不过所指向的文字还是毫无逻辑。
“选好了吗?”
张弛非稍微用力按住躁动不安的碟子,张稚昂才想起,还得要指定一个人来对话才行。
正不知该如何选择,张稚昂突然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成套的雾蓝色上衣和半身裙整洁体面,不太像当地村民,站在其她可怜的女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好奇这位妇人是何来历的念头刚刚出现,张稚昂还未有任何动作,就见那妇人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更像是错觉。
与此同时,那皮卷轴上的碟子再次缓慢而规律地移动起来。
……车……祸……郑……钰……安。
“姓名郑钰安,死因是车祸吗……”
秦敬贤拿过张稚昂腿边的纸笔记录下信息。
“无意打扰哦,我们只想来了解一些事,那作为答谢呢,合理范围内可以满足你的一件需求。”
见碟子一动不动,秦敬贤补充道:“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你认不认识罗焕南和李妍?她们应该就在牛田村,但以我们的能力探测不到这两人所在的区域,方便的话还请你多提供一些信息。”
这次说完又过了很久,碟子终于重新动起来。
……离……开。
秦敬贤点点头:“想投胎是吗?可以先登记一下,我们回去申请完了手续,大概三到五个工作日给你答——”
“不对。”
张稚昂出声打断:“她好像是在提醒我们?”
张稚昂盯着窗户的方向,站在窗边的雾蓝色妇人抬起胳膊指着窗外,周身居然散发出缕缕黑色烟气,而先前挤了满屋子的“人”也都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张稚昂皱眉。
话音还没落,几人都闻到了东西烧焦的气味,秦敬贤飞快翻身下地,将窗帘拉开,玻璃窗外竟是熊熊火光和浓烟,烟气已经渗进屋子里。
张弛非没有任何迟疑,将卷轴塞回包里,拉起张稚昂就往门外去。
张稚昂想提醒谭莉莉还在里面,就见秦敬贤连棉被带人地将谭莉莉一并扛了出来。
四人逃到院子里,发现是院棚堆放的麦秆起了火,火光一飞冲天,直直窜上几米多高,刘嫂家的傻儿子站在一旁拍手笑。
顾不上其它,几人又是找水又是刨雪,可算将火扑灭。刘嫂姗姗来迟,哭天抹泪,跪坐在地上赔不是。
“天老爷!我在前院打算给几位贵客准备点夜饭,让我崽过来拿点高粱杆点火用,谁能想到……”
张稚昂搓了搓手上的黑泥水:“万幸只是院子失火,没烧到里面。”
话音未落,就看那刘嫂身后的空中有什么东西升腾扭曲着窜起,定睛一看,又是一股浓烟,空气中开始弥漫烟熏的刺鼻味道。
很快,远处有村民敲锅打盆地喊着:“着火咯!赵皮子家着火咯!”
“你们这儿的消防安全能不能行了?”秦敬贤挖着耳朵里的灰不耐烦道。
“村委会的方向,”张弛非说,“车和行李还在那。”
秦敬贤拎起一旁雪地上的外套:“去看看?顺便帮个忙。”
刘嫂听说她们要走,立刻从地上爬起来。
“可真是,净给贵客添麻烦,”说着拉过张稚昂的手,“这两位小领导就先休息休息吧,可给累坏咯你说说……”
张弛非与秦敬贤对视了一眼,把张稚昂拉到一旁简单交代几句后便一同离开。
刘嫂满脸歉意地陪同张稚昂与谭莉莉回房查看,果然屋里已经全都是烟。
眼看这烟一时半刻散不掉,刘嫂提议去她和儿子自住的前屋凑合一晚,张稚昂只得同意,谁料一进门,外厅坐着几个庄稼汉,也不说话,只吸烟,搞得屋子里也是乌烟瘴气的。
“都是来屋里串门的邻居,”刘嫂笑着解释,“一起商量开春以后的农事,聊完就走咯。”
说完打开朝东的一间房:“是稍微小点,不过天天打扫也是干净的,你们先歇着,我去看看老赵家咋样了哈。”
“辛苦刘嫂,”张稚昂进屋放下行李,突然回过头,“不过您怎么不戴蓝色头巾了?”
正要离开的村妇不解地看向张稚昂,却见对方只是笑笑,低头收拾起背包,仿佛刚刚那句不是她说的,刘嫂一头雾水,只得干笑着退出屋子,把门带上。
门一关,张稚昂立刻依照张弛非离开前的嘱咐,将重要物品全都收到随身背包里,想想又带上了一盒点心,随后看向仍有些呆滞的谭莉莉。
“还好吧?”
谭莉莉早就冷静下来,只是还对周围的每一寸空气持戒备心态,又往自己身上裹了一床棉被:“你刚说什么蓝头巾?”
“晚点再聊这个吧,屋里这味道你闻了不觉得难受吗?”
张稚昂说罢,从床头柜后面抽出一支点燃的香,随手丢进桌上的暖水壶里。
“那是什么?你把什么扔人家壶里了?”
“一种劣质合成迷药,可能还掺了依托咪酯?不至于让你立刻不省人事,但闻多了会产生神经麻痹。”张稚昂飞快解释着。
“真的假的?”谭莉莉一下从床上弹起,“你意思是,这群乡巴佬给我们下药?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这个也晚点聊吧,”张稚昂拉开窗户,对守在外面的刘嫂儿子挥了挥手,“我应该是还没退烧,没力气陪这群人演了。”
十几分钟后,刘嫂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掏出早就备好的钥匙摸到门前。
钥匙一转,压根没锁,刘嫂也没多想,放轻动作推门而入,却见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当下大惊。
“咋个事啊刘嫂?定金都交了,人呢?”跟在刘嫂身后的庄稼汉不满道。
“是啊,下午都讲嘞明明白白,别个我不管,我就要那个骚的,到时候办完事情直接开席,一举两得,啥也不耽误,你现在藏人是想坐地起价?”
“嘿呦,没听到讲啊?另外那俩机灵的也早都给跑了,保不准也是那范大宝给藏起来的,他又不是没这么搞过,心眼子忒多,也不怕耽搁开席……”
几人嘀咕个没完,可刘嫂顾不上他们,连忙拉开窗子往外看,本该守在窗外面的宝贝儿子早就不知所踪,地上的脚印被清扫过,也根本看不出是往哪个方向逃走的。
刘嫂这下是真情实感地坐在地上抹泪了:“别吵了!要是我儿有个么子长短,看我不弄死那四个蹄子的!”
村西侧的林子很多树木遮挡,地上的雪早被白日劳作的村民踩得乱七八糟,不用担心被人循着脚印追上,张稚昂走着走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秦敬贤立刻警觉:“你小声点行不行,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啊?带个傻子都够累赘了,给他随便丢哪不行吗?”
张稚昂摘掉手套,从盒子里又掏出一块糕点递给刘嫂儿子:“保险起见,再远一些的吧。”
“可你知道该往哪走吗?”谭莉莉揉了揉自己被冷风吹得生疼的额头,“手机没信号,张弛非也联系不上,像你这么乱走,就算没被追上也迟早被冻死。”
张稚昂心虚咳了一声,抬头望向身前几米处那抹雾蓝色身影,是行走在雪地上却没有任何脚印的郑钰安。
之前迷香的所在,包括从刘嫂家出逃的路径,都是靠她提醒才会这么顺利,张稚昂怕说出来再给谭莉莉吓个好歹,于是一路上三缄其口。
“你不用操心,我们刽部自有办法。”
体力都不怎么样的三人走了快半个钟头,用来安抚刘嫂那傻儿子的点心都快用完了,居然还没到地方。
月亮已经攀至最高处,林间四周的一切还算明亮,张稚昂呼吸渐重,一刻不敢松懈地紧跟着那轻飘飘的引路者,忍不住小声道:“您没带错路吧?”
“你问我?”谭莉莉莫名其妙。
张稚昂头疼:“……不是,我在说胡话,倒是你还背着那棉被呢?不嫌沉吗?”
“总比冻死强,”谭莉莉没好气,“这鬼地方怎么越走越冷,还起了雾,怪瘆人的。”
张稚昂也觉得周遭的温度比刚进树林时要低很多,身体一阵一阵寒战,还以为是发热带来的影响。刚庆幸可算又把谭莉莉糊弄了过去,一回头发现郑钰安不见了!
在这种哪哪看上去都一样的林子里走夜路,本地人都不一定能认得,何况是她们。
张稚昂心下觉得糟了,一旁刘嫂的傻儿子却先大叫了起来。
“妹妹!妹妹!”
谭莉莉也被吓得跟着一起抱头大叫:“哪来的妹妹别乱说不然我打你!”
张稚昂赶紧掏出点心去堵两人的嘴,祈祷已经走出村子足够远,不会被听到。
接着拿出十成十的耐心问刘嫂儿子:“妹妹在哪?”
像平时对待肖愈那样。
刘嫂儿子嚼着点心没法说话,用手指了指前面,张稚昂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夜色中立着一座人造的石塔。
打亮手电走近去瞧,这塔能有三米多高,奇怪的是没有任何门洞或窗洞,刻在上面的字已经磨损得无法辨认。
张稚昂拂去低处挂着的积雪,发现上面有块浮雕的图案十分眼熟,立刻想起,原来是跟村委会外墙上那只四脚动物的图腾很相似。
后面谭莉莉好容易才把那口几乎塞到她嗓子眼的点心扣出来,正准备骂人,抬头也被那石塔震住了,跟着走近一瞧,吐了句脏话。
“居然是义塔。”
“什么?”张稚昂问。
“这都不知道,”谭莉莉白了她一眼,“专门丢弃婴的,过去的人生活条件不好,生了孩子又不想要的,就用席子裹一裹丢进去,但这都什么年代了,也就只有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没拆吧。”
张稚昂哑然,心道这个年代的确用不上,别看现在有法律约束,可有心人反而手段更多。
他们让孩子被枕头捂死,从高楼坠落摔死,甚至是一家人去海边旅行的时候,等小孩自己不慎淹死,不光目的达成,没准儿还能趁机拿上一笔赔偿金,这一例一例被媒体云淡风轻地报道出来,一点不比这义塔仁慈到哪里去。
可郑钰安为何要引她们来这里?
突然胸口一麻,外套里怀口袋的手机嗡嗡震动,张稚昂拿出一看,居然有信号了,是张弛非发来的消息:原地等我们过去。
不清楚她怎么知道的定位,张稚昂按下疑虑,跟谭莉莉说完,两人决定就在石塔背风处恢复下体力。
又消耗了两块点心才让那刘嫂儿子安静下来,张稚昂围着义塔转了一圈又一圈,再没什么新发现,转而看向裹在棉被下面的谭莉莉。
“怎么不害怕了?”
谭莉莉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张稚昂也不追问,扶着义塔,疲惫地坐在没有雪的一小块空地上。
“就是觉得这里面的……要是真能回来复仇,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畜牲敢继续谋害亲生骨肉了。”
冷不丁地,谭莉莉小声说道。
刘嫂儿子又贴了过来,张稚昂索性把一整盒点心都丢给了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周遭除了风声鸟鸣,就是拆点心盒子和卖力咀嚼的声响,张稚昂突然道:“你懂的好多,原来也是个有趣的人啊。”
谭莉莉露出一个吃坏了东西的表情:“……你有病?”
“只是好奇,”张稚昂拉过她一点被子盖在自己腿上,“明明不是那种,无聊得到处惹是生非的娇惯大小姐,为什么针对我们张队?不会真是因为男朋友吧。”
谭莉莉闻言,眼中又浮上那抹惯有的嘲讽:“真想知道?”
张稚昂耸了耸肩:“闲着也是闲着。”
谭莉莉别扭道:“虽然她这人本身问题就很大,态度让人讨厌,但我并不是针对她一个,而是你们刽部所有人。”
或许是隔了层棉被,谭莉莉的声音沉闷难辨。
“每一个能进刽部的人,命里都有杀孽要还,别人靠太近也会跟着倒霉的。”
张稚昂认真看了她一会,突然笑了。
“这话有点伤人呀。”
谭莉莉毫不示弱:“那要不解释一下,你怎么会对迷药这么了解?”
张稚昂拢了拢外套:“碰巧从前接触过。”
“怎么接触的?据我所知,你的上一份工作只是互联网公司的打工仔吧?”
看样子谭莉莉不打算放过。
“翳部精英!又在给我们新人灌输什么落伍思想呢?”
爽朗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打断了张稚昂原打算说的话。
看到正朝这边走近的两道熟悉身影,张稚昂挥了挥手:“敬贤,张队,你们也没事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