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截稿日期还是来到了。
青杳和诗丽黛跟刘子净约在女学和太学两学公用的南湖中间的澄晖亭见面。
青杳对自己写的那篇赋羞于拿出手,于是跟诗丽黛商量好先看刘子净的作品。
刘子净倒是没犹豫,把自己的习作拿出来,青杳看完心里冰凉,刘子净这个人看着其貌不扬的,汉赋写得是真漂亮。一排一排的铺陈和比喻,一段一段的用典和抒情,青杳当场就承认自己输了,技不如人,衷心地祝愿刘子净可以一战成名。
可刘子净却叹了一口气。
诗丽黛和青杳对视了一眼,诗丽黛问他怎么了。
刘子净说自己把这篇《乐游原赋》拿去给太学老师过目,老师说“瑰丽有余,言志不足。”看来,即便投稿也难免铩羽而归的结果。
“那也不一定,”青杳鼓励刘子净,“各花入各眼,你的老师不喜欢,不一定智通先生不喜欢。你先投了试试。”
但这话却似乎并未安慰到刘子净:“我没法明知道优缺点还投稿。要不你跟我一起投,咱们相互壮个胆?”
青杳摇头如拨浪鼓:“你的文章最多是美中不足,我的压根是废品,我想珍惜羽毛,写篇好的再投,给智通先生留个好印象。”
诗丽黛听了半天,一拍厅中石桌:“你俩投一篇!”
青杳和刘子净都没听明白她什么意思。
诗丽黛拉过青杳:“老师说你最会言志,你给他的文章言志几句!算合作!”
刘子净被点醒:“对对对,那位杨老师就是夸你文章好的,青杳,你快给我改改!”
青杳感慨这俩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非得把自己拉上船不可。
而此时的青杳轰然意识到,那时的诗丽黛就已经在通过这种方式试图撮合自己和刘子净了,也许是她自己的想法,也许是她和刘子净商量过的,诗丽黛就是想和青杳成为一家人吧,想到诗丽黛,青杳就觉得惋惜和心痛。时光再重来一次的话,青杳可能就会答应诗丽黛了吧,只要诗丽黛能一直活着,青杳一定会答应的。
于是青杳在刘子净的文章下面又补了几句,前面是刘子净在称赞乐游原的富丽华美,后面青杳补上了在乐游原上做生意讨生活百姓的不易与辛苦,在夕阳西下时,贵人们骑马乘车结束一天的游玩兴尽而返,而和他们走向反方向的的小商贩们带着今天赚到的银钱在闭市之前结束辛苦一天的营生返回家中,希望明日的生意也像今天一样好。贫富、贵贱、喜忧的碰撞和统一共同构成了乐游原上的一片的繁荣与盛景。
刘子净看了也很满意,问青杳想怎么署名。
青杳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跟他二人商量,决定取一个自己喜欢的维摩诘的“维”字,自己名字青杳本来就有青山之意,于是再取一个“山”字,署名“维山生”。
接下来的那次长安月旦,大家都去了。
诗丽黛全程紧紧抓着青杳的手,显得比青杳自己还要紧张和期待。
青杳心里也一直期盼着能够被智通先生点评,哪怕想解手都憋着不敢去,生怕错过一个字。
可是点评临近末尾,快要结束的时候都没听到《乐游原赋》的名字,青杳当然多少是有一点失落的,但是一旁的刘子净显然更颓丧,毕竟为了这次长安月旦,他不仅在太学里呼朋引伴,还自掏腰包替青杳、诗丽黛和夏怡三人买了票,就为了让大家一起见证这个宝贵的时刻。这要是文章没被智通先生看中,不光有点丢人,还花了这么多钱出去,颇有些“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意思,青杳也觉得这把成本有点大。
但是奇迹发生了。
奇迹是智通先生亲手创造的,青杳至今感激她/他。
在长安月旦即将结束时,智通先生说当期还有一篇《乐游原赋》,经过自己和嘉宾们几经考量,虽然没有把这篇文章放进正式评点中,但自己还是想简单说两句。
大家的心情就像壶里即将烧开的水一样,表面上看着平静,实际上随时等待沸腾。
智通先生说,《乐游原赋》全篇花了不少笔墨在描绘乐游原的盛景,但是结尾的几句回归百姓的市井视角,让人看到富贵豪奢的生活后是万千百姓的谋生挣扎,使得前面瑰丽的描写显得颓靡奢侈,虽不着一字,但对肉食者荒淫享乐生活的指责和讽刺跃然纸上,尽得汉朝张衡《两京赋》之古意。美中不足是前文华美辞藻显得空洞,好在结尾有铿锵之势,使华彩文章端得有浩然气概,此文作者是太学生刘子净,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投稿,实乃后生可畏,若能保持下去,来日必成大器。
语毕,在场太学生们都在对刘子净拍手称赞,就连智通先生都在台上向着刘子净微微颔首致意。
编钟敲响,侍僮宣布当期长安月旦结束。
青杳只觉得脑子是懵的,智通先生的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响,久久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的作品被智通先生点评了,智通先生说,来日必成大器。
青杳想笑,又有点想掉眼泪。
还是诗丽黛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为什么智通先生只说了刘子净的名字?为什么没有提维山生的名字?最后那几句是维山生写的!”
青杳也反应过来了,是啊,为什么没提我的名字?
诗丽黛气鼓鼓地冲过去找刘子净问个明白,青杳还呆坐在坐垫上,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间,夏怡叫了半天都没反应,只得自己忙跑上去拉住和刘子净大吵的诗丽黛。
晚间回到女学寝舍,诗丽黛的怒气依然没有消退,她说刘子净把《乐游原赋》重新誊写了一遍,然后只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剽窃青杳的作品沽名钓誉吗?!她要告老师去,告完女学的老师,再告太学的老师,让他把属于青杳的名誉还回来!
夏怡拉住诗丽黛不让她去。
夏怡说这件事没有证据说不清楚,青杳只是替刘子净改了文章的几句话就要署名,那要这么论,那些太学生投稿前都找老师改过文章,有的找过不止一位老师,改过不止一轮,难道太学的老师也要在学生的文章上要署名吗?
诗丽黛更生气了:“怎么没有证据?我就是人证!我亲眼看着结尾那几句被智通先生点名表扬的是青杳给他写上去的,智通先生说刘子净前面写的都是狗屁,就后面几句写得好,后面几句是青杳写的!他刘子净就是小偷!什么太傅的孙子,我呸,什么家风!我要告诉你们大唐的皇帝去!”
青杳一听这可不得了,赶紧把诗丽黛给拉住了,说这事到这里为止,可不敢再往上告了。
夏怡也说诗丽黛可以去告,可是告了有什么好处,刘子净可是你的未婚夫,告到最后也是你自己没脸。
青杳还是第一次看到诗丽黛那么生气的样子,一向温柔的诗丽黛推了夏怡一把,差点把她推倒在地:“你到底哪一伙的!”
青杳赶忙扶起夏怡,然后拉着诗丽黛坐下,给她倒茶,让她消气。
“这样一点小事,生气不值当的,大家都是同窗,不要伤了和气。”
“这不是小事,”诗丽黛把茶杯重重拍在桌上,“刘子净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我要去找皇帝说去,我不能够嫁给这样的人!”
此时此刻的青杳看着在莲花高台上侃侃而谈的刘子净,想到他刚才说自己当年也是座下听讲的一员,终于想通了那篇《乐游原赋》就是他入仕的起点。
太学生的身份、长安月旦上累积的才名,再加上朝中父祖的点拨和助力,刘子净的仕途走得不可谓不顺畅,而且正途之外,刘家还在用扬州瘦马布局内宅的暗线,这就是世家子弟吗?他们的命运轨迹一出生就铺好了坦途,有人为他们规划,只要循着走不出大错就会平平安安到公卿。
所以,有没有青杳当年写在《乐游原赋》结尾的那几句影响都不大,刘子净都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且会一路光明坦途下去。
青杳又望向斜上方,看见坐在雅间里戴着帷帽的夏怡,能够感受到她帷帽后的双眼也在看着自己。
她是什么时候搭上刘子净这条快船的?
诗丽黛知道夏怡是想通过她接近刘子净吗?
两人一妻一妾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时候,还能如在女学中一样和睦相处吗?
《乐游原赋》那件事后,诗丽黛说再也不理刘子净了,还不住地跟青杳道歉,说要不是自己出馊主意,让青杳跟刘子净合投一篇稿,青杳的诗句也不会被刘子净剽窃了。
其实青杳一点也没怪诗丽黛,甚至没怎么怪刘子净,反倒因为智通先生的点评而备受鼓舞,并且决定用“维山生”之名继续投稿。刘子净虽然能够“偷走”几句诗文,但才华是青杳自己的,并且只会因为自己的读书积累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维山生的作品早晚还会登上长安月旦评的。
“没错!到时候全长安、全大唐都会知道维山生!去他的刘子净!”
不过当时的青杳和诗丽黛都忽略了一点,诗丽黛与刘子净划清界限,恰恰给了某些人以可乘之机,钻了空子。
青杳意识到这个小团体的纽带其实是诗丽黛,大家都因为她而聚在一起,产生交集,而现在斯人已逝,剩下的三人也以怀念诗丽黛的名义保持着貌合神离的关系,青杳对刘子净和夏怡夫妇谈不上什么故交,但又有求于二人,不得不虚与委蛇;那夫妇二人大约看在诗丽黛和自己良心的份上可怜青杳,从指缝间露出一口饭来,却又想让青杳感恩戴德。彼此心知肚明却又谁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真是叫人心里累得慌。
台上的智通先生开始公布本期长安月旦的策题,青杳从袖中抽出纸笔简单记录,一如当年十四岁的自己。
十四岁那年的夏天,青杳的诗作终于在长安月旦上被智通先生拿来点评。
当期的题目是以“竹”为对象,体裁格式不限。
青杳几乎是在题目公布的当夜就写下了那首让自己永世难以忘怀的诗,它曾让自己登上巅峰,也曾让自己跌落低谷,现在没有人再谈论那首诗,因为它和罪臣绑定在一起,是一首禁诗了。
青杳还清楚地记得智通先生念出自己那首《咏竹》的时候,自己头皮发麻的感觉,鸡皮疙瘩一路从头顶起到了脚趾,整个人的灵魂像是盘旋在半空,俯视着坐在地上的自己那副躯壳。
“风雨摧残知气节,岁晚相看犹劲挺。可怜万世英雄骨,春来何事独峥嵘。”
智通先生点评说:“诗虽短,却字字劲节,竹如诗所写傲骨,诗如竹般刚直,又及使人想到骆宾王于狱中所写《咏蝉》二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不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作者署名“维山生”,不知他年岁几何,这样苍劲的诗意照映作者的心境,甚至连在下这样一个外人读后也不由得感到好奇这位维山生先生因何发出这样的感慨,真希望能与维山生先生面对面的坐谈,对饮三百杯直至天明才过瘾!”
听到智通先生这样说,青杳差点就要站起身来说:“我就是维山生。”
但是青杳不能,用笔名,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身份藏起来。
青杳感到心中一阵剧烈的痛苦。
仅仅因为自己是一个女人,就没办法像那些太学生一样光明正大地接受称赞吗?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
莲花高台上的智通先生突然坐直身体,长跪面向众人。
智通先生向大家辞行,说自己不日即将远游,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期长安月旦,感谢一直以来大家的捧场支持,但愿后会有期。
众人都以为智通先生会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真面容,但是没有,智通先生在大家的不舍中,毅然决然地起身,转身离开了。
即便后会有期的话,在人群里,在街市上,那也是相见不相识的陌生人了吧。
青杳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那天的晚霞特别美丽。
青杳的诗上了最后一期长安月旦,是智通先生的最后一期,也是青杳的最后一期。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青杳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一阵砸门声给吵醒。
打开门,发现是负责女学管理女学寝舍的嬷嬷带着几个金吾卫打扮的男子,每个人都铠甲裹身,腰佩刀剑,青杳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
其中一个金吾卫队长模样的拿出一张纸伸到青杳眼前问:“这是你写的吗?”
青杳揉揉迷迷糊糊的双眼,看清纸上写的正是自己那首《咏竹》,点头应是。
金吾卫队长把诗收进怀里,对手下一挥手:“带走!”
青杳被吓傻了,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穿着中衣和寝裙就被几个金吾卫在众目睽睽下被带走了。
被关进了一间黑黑小小的牢房中。
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审讯,一拨人换另一拨人,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然后换着法的来回来去反复问同样的问题。
他们没有对青杳用刑,但是不让青杳睡觉。
“《咏竹》这首诗是你写的吗?”
“是。”
“你为什么写这首诗?你有什么意图!”
“我为了参加长安月旦而写。”
“说你有什么意图!”
“为了能被点评。”
“说你和董阔什么关系!”
青杳又累又困又害怕,只能凭借本能作答:“我不认识这个人。”
“董旷邈,听说过吗?”
青杳摇头:“不认识。”
“顾青杳,你最好说实话!你写这首反诗究竟是何用意!”
反诗?青杳比起害怕更是震惊,自己怎么会跟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说!你是不是同情董阔?以竹喻人,攻讦朝廷?!”
青杳只有不断重复:“不认识,不知道,没做过。”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刑具搬来的一刻,青杳觉得自己这一生恐怕就交代在这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那首诗怎么了?
董阔是谁?
太多疑问了,只有留着下地府问阎王爷了。
希望能够死得快一点,少一点痛苦。
父亲知道吗?母亲知道吗?青杳乱七八糟地想。
父亲好像还有别的孩子,但是母亲,把她一个人留在世间太可怜了。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
还有诗丽黛,她不会为了我去求皇帝了吧……可千万不要连累她才好……
青杳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狱卒告诉她已经可以走了。
青杳被两个狱卒架着胳膊丢出牢房,诗丽黛已经雇了车在门口等,一见着青杳就哭了。
诗丽黛告诉青杳她被抓走了三天三夜。
原来是这样,青杳三天三夜水米未进,觉得这辰光怎么这样长。
青杳问诗丽黛是去求皇帝了吗?
诗丽黛说没有,有人通知自己来接她,自己就来了。
青杳至今没想通,自己为何被不明不白地抓走,为何糊里糊涂地被审讯,又为何仓促地被释放。
这件事的结果就是青杳被女学除名,但是对外宣称是因个人原因主动退学。
连带结果是青杳的父亲顾祥本来在工部的差使干得好好的突然被革职,可以说这件事加速了父母和离的进程,然后父亲就带着外室崔氏去蜀地了。
直到那一年的冬天,一位姓董名阔,曾经位极人臣的大官倒台的消息通传大唐全域,以他为首连根拔起了整个大唐上上下下几百名大小官员,坊间称为“董案”。青杳的那首诗当时被认为以咏竹喻人,同情这个罪臣。如果坐实了罪名,青杳最轻也要被流放。
好在老天爷在节骨眼上稍微抬了抬手,放走了顾青杳这只小虾米。
这就是青杳因为写了一首诗登上了人生的巅峰然后转瞬跌落的全过程。
那首《咏竹》是她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这些年下来,青杳已不愿再去想当年的事情。
青杳原本以为用“维山生”为笔名就能规避掉自己控制不了的风险,结果也被证明是失败的。
据说金吾卫是通过“维山生”所作《咏竹》的笔迹比对了所有太学生的习作后,顺着那篇写李广和卫青的策论又找到女学来,找到了青杳的。
青杳死里逃生后就决定再也不写诗了。
甚至她再也不用右手写字了。
在灵都观拜妙盈为师,每天夜里临帖,练得是一笔左手字。
顾青杳自愿、自觉、自主地从这个世间消失。
世间再无顾青杳。
至今已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