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月看着赵纯那个晃动的大脑袋,有些不舒服地扭开了脸,一段难受的记忆涌上心头。
母亲生弟弟的时候是难产,当时她躲在柱子后面,看见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端,吓得脸色惨白。
屋里的惨叫声断断续续,从天亮到天黑,到最后,那声音就像是濒死的鱼,微弱挣扎。
有人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喜气洋洋的,“恭喜圣上,皇后生了个小皇子。”
她只觉得困惑,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呢?难道她们没有看见那些血,没有听到那些痛苦的喊叫吗?
自从弟弟出生,母亲的身体就没好过,身上常年萦绕着血腥味,硬撑了两年,最后还是丢下她走了。
是弟弟吸干了母亲的血,害死了她,她绝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
可偏偏弟弟是将登大位的太子,而她,哪怕身为公主,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在这深宫之中,除了扶持弟弟,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答案是没有。
赵明月转回脸,浅笑着看向赵纯,“那纯儿就和我一起,去陪阿娘用膳吧。”说着,伸出手去牵他。
谁想赵纯直接将她手拍开,一声很干脆的响,她手背直接红肿起来。
赵纯一脸嫌恶,“我才不跟你去,伴伴说过皇后心思歹毒,她肯定要害我。你拼命讨好她也真够可笑的,简直恶心!”转身就走。
赵明月的脸刷地涨红了,眼中是压抑的愤怒,红肿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可当着丹映的面,她必须替赵纯掩饰,“丹映姐姐,纯儿他……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丹映笑盈盈道:“太子年幼,哪里分得清人心好坏?这些话,想来定是有心之人教唆。”
她听丹映为赵纯开脱,心下松了口气,连忙点头附和,只盼这话不要传到池皇后耳中。
也不敢再犹豫,当即起身,前往池皇后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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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午时,外面日光正盛。
赵明月在阳光下走了段路,额发都被汗水浸湿了,才走进殿中,就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惊讶看去,原是屋里放着一座冰山。
池婙坐在桌边,笑着朝她招手,“明月,快过来,外面很热吧?先吃碗酸梅汤解解暑。”
赵明月怔了一瞬,这才上前行礼,接过酸梅汤饮了,经过冰镇的饮子十分清甜,沁人心脾,欢喜道:“好喝!”
池婙笑着颔首,“你喜欢就好。”随即抬手传膳。
菜肴端上来,赵明月发现都是开胃爽口的菜式,每一道都很合她的口味,尝起来也不油腻,显然都是厨房精心做的。
难道这是池皇后特意为了她准备的?赵明月欢喜的同时,又有些不安。
阿娘对她这么用心,若是听说了赵纯那话,肯定会很生气,连带着也会对她失望的吧。
想到这里,赵明月感觉口中的菜肴都没有了味道。
用过膳,池婙吩咐宫女,“去取骑装来,给公主换上。”
赵明月疑惑问道:“阿娘,为什么突然要换衣服?”
池婙微笑看着她,“不是说好了,要教你如何狩猎的吗?难道明月后悔了?”
赵明月微微愣神,原来教她打猎这事,并不是池皇后的一时兴起吗?
心中欢喜起来,用力摇头道:“当然没有!”
她换上衣服,来着镜子前,打量镜中的劲装少女,十四岁的女孩已经开始发育,身量高挑,略有些婴儿肥的稚嫩脸庞上,满溢着蓬勃的朝气。
忽然,肩上一沉,池婙来到她身后,手摁住她的肩膀,“我来替明月梳头吧。”
赵明月有些惊讶,“阿娘,这……怎么敢劳烦您?”
池婙却不由分说,将她摁在了椅子上,拿起梳子给她理顺长发,然后开始编辫子。
赵明月从镜子里看到,池婙的动作并不娴熟,甚至有几分笨拙,可手指从发间穿过,时不时碰到头皮的感觉却十分温暖。
这让她想起了母亲还在时的光景,不知不觉地,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了。
池婙问她,“你哭什么?”
赵明月哽咽着说:“我,我想起了我娘……小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给我梳头发。”
池婙眸光微暗,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编织发辫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顿了片刻,才继续动作,拿过红绳将发尾缠紧。
她放下编好的辫子,神色已恢复寻常,冷声道,“梳好了。把你的眼泪擦干净,等会我们去骑马,别让我看见你在马背上哭哭啼啼。”
赵明月立刻噤声,心中有些羞赧,慌忙抬手将把眼泪抹干了。
再次来到马厩,她用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果然没有看见之前那个被鞭打的马奴。
昨晚,她特意派人送药给马奴,回来的人却告诉她马奴逃走了。
真是奇怪,那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可能逃走?
赵明月悄悄看了眼池婙,难道是她让人把马奴处理掉了?
虽然心里这样猜测,但是赵明月并没有打算说出来。
她如今和池皇后关系缓和了不少,没必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马奴得罪她。
愣神的功夫,池婙已经为她挑选好了马。
宝马皮毛乌黑,眼睛深邃,当她试着抚摸马儿颈部的鬣毛时,它很是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赵明月立刻喜欢上了它,牵着马儿来到猎场。
她此前从未学过骑马,甚至觉得这东西很难,也不是一个淑女该做的事情。
所以,连她都没有想到,池婙不过是示范了一遍上马下马的动作,她就能立刻完美复现出来,甚至可以稳稳地坐在马鞍上,驱马慢慢往前走。
池婙望向她的眼中多了丝惊讶,“看来你比我想的要更有天赋。”
赵明月听到这句夸赞,心中很是得意,微微抬起下巴,感受着微风吹过脸颊的惬意。
“难道阿娘以为我很差劲?我小时候可是很厉害的,和那些世子们打架都从未输过!只是阿爹更喜欢温柔高雅的女儿——啊!”
马儿忽然快跑起来,她立刻夹紧马腹,伏身抱住了马脖子,仓惶尖叫起来。
池婙骑马跟上来,随在她身侧,“放松些,试着慢慢坐直身体。”
赵明月深吸了口气,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慢慢松开手,抓住缰绳,坐了回去。
池婙笑道:“很好。”
天边红日渐渐沉下去,地上影子变得细长,山林寂静,宽阔的猎场上只听得到哒哒的马蹄声响。
赵明月兴奋地跑了一下午马,就像是释放了天性一般,等从马上下来,才发现腰和腿都酸得不行,走路直打颤。
最后,她是被池婙搀扶着回去的,用过晚膳后,还被她留宿在殿中。
躺在陌生的床上,旁边的人还是她既敬且畏的池皇后,赵明月还以为她会紧张到睡不着,结果头一挨上枕头,就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直到半夜时分,她被一阵响动惊醒,昏暗光线中,隐约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床边脱外衫。
是去起夜了吗?赵明月太困了,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声,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翌日,赵明月醒来,发现池婙已经起身,披了件轻薄的夏衫,坐在床边喝茶漱口。
丹映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她衣上还沾着晨露,走动间带起一股含着草木清香的微风。
她来到池婙身前,先是看了赵明月一眼,才轻声开口,“主子,圣上他,薨逝了。”
“什么?”赵明月顿觉脑中轰鸣起来,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是听错了吗?还是说她还在做梦呢?
抬手掐了一下胳膊,强烈的痛意立刻让她清醒过来,不是梦。
可丹映的声音却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主管太监王礼亲自来报的信,不会有错的。”
赵明月依旧无法相信,她匆匆起身,穿上衣服,和池婙一起赶往凌霄殿。
可她并没有立刻见到皇帝,在池婙进去寝殿后,她就被拦住,请去了偏殿。
当值的太监们都沉默着,脸色苍白如纸,即使面对她的询问,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
赵明月很明白这些人的恐惧,如果阿爹真的死了,他们都要殉葬。
她在偏殿坐了一会,总管太监王礼走了进来,屏退众人,躬身向她行礼,“奴才见过公主。”
赵明月有些讶异,王礼是皇帝跟前侍候的大太监,一向不将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怎么忽然变了态度?
难道是因为皇帝这个靠山倒了,想要讨好新帝的姐姐吗?
可是比起年幼的赵纯,势大的池皇后才更值得投靠吧。
王礼看起来很是悲痛,“公主,圣上并非因病去世,而是为贼人所害!因此,有些事,奴才不得不向公主求证。”
对于皇帝的死,赵明月依旧觉得不真实,也生不出更多的情绪,平静开口,“公公请说。”
“昨天晚上,公主是和皇后待在一起吗?”
“是的。昨晚我和阿娘睡在一起,早晨听到噩耗后就立刻赶了过来。公公为什么要这样问?”
王礼脸上蒙上一层忧色,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事已至此,奴才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昨天早上,皇后来见过圣上,奴才在殿外侍候,也不知道皇后说了什么,竟惹得圣上勃然大怒。皇后一离开,圣上就命奴才草拟废后诏书——”
“什么?废后!”赵明月身形一晃,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奴才自然是苦苦相劝,可圣上却很坚决,根本不听奴才的。更让奴才没想到的是,诏书还未颁布,圣上就骤然归西了。”王礼说着,涌出了眼泪,神情很是凄惶。
不过,他究竟是为皇帝伤心,还是为自己未卜的前途伤心,就无人能知了。
赵明月却一下子看出了他的意图,猛地站起身,“你这是在怀疑皇后吗?”
王礼扑通跪了下去,“奴才不敢!”
赵明月怒斥道:“阿爹为人所害,分明就是你们这些太监侍卫们防护不周。王公公,你不以死谢罪就罢了,还意图污蔑皇后,真是好大的胆子。”
王礼脸色瞬变,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奴才该死!奴才只是想查出谋害圣上的凶手,绝没有别的心思!”
赵明月看都不看他一眼,越过他快步走了出去,随后径直走到主殿,推门进去。
她本想将王礼一事告诉池婙,可等她看到殿里的情形时,瞬间僵在了原地,一丝寒意悄然爬上背脊。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昨晚睡到半夜,好像醒过来一次,正巧看见池皇后站在床边。
脑袋里嗡的一声响。
那时候,池皇后究竟是去起夜,还是去杀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