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风烨头一次见到谢珂,便记得他那张秀气面容上的眉眼,等他第一次望见谢珂飞身攀上屋檐的姿态,便再也忘不了那道风似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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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北地严冬。
朔雪城外沿途百里,大小村落一片白芒,连拔地而起数丈之高的山脉都失了颜色,天寒地冻,百籁俱寂。
几场大雪陆续飘洒了数日,到了月底终于停歇一阵,留人喘息余地。
雨雪初晴,林明霁色,苦梅山上依旧冷得人手脚发麻。
因着积雪未融,路滑难行,鸣春山庄索性罢了演武骑射一类功课,一律改作识字习文。十来个年纪相仿的弟子共坐一堂,日日对着生涩拗口的诗文念叨,黎风烨待了两天便再也坐不住。
第三日鸡鸣撞钟后,黎风烨用过早膳不久,困得不行,抓起书卷瞅了两眼,随口借了个由头逃了出来。
他原本寻思着拉上连长洲一同逃课,可惜傻书生时时刻刻聚精会神,甚至与庄里唯一一名文人薛师爷围绕某句用典辩论了起来,压根无机可乘。
走出明经堂,黎风烨熟门熟路地拐去伙房,偷了俩笋丁大肉包,兜着油纸揣在怀里,打算溜回后院屋子里睡上一觉。
他双脚踩在积雪间,在前院里没走几步,一时没注意,脚下猛地打滑,整个人已然向前一倾。
黎风烨武功不济,反应倒不差,当即稳住身形。可惜他人没受伤,怀里的肉包却一骨碌掉了出来,砸进雪地。
上一刻腾腾的热气滚了两下,淋上雪,立马变成冰渣子,他心疼地跟着冻包子走了几步,转眼到了院墙附近。
正发愁着如何处置没法再吃的口粮,黎风烨双耳一动,下意识负手而立。
他所听无误,不远的树后,缓缓冒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这季节飞鸟走兽罕见,虎豹狼豺绝不会靠近山庄一带,后山那群猴子从不来前院晃悠,难不成是那些时隐时现的野鹿狍子?
鹿角伤人一事并不少见,黎风烨神色一凛,严阵以待,小心翼翼地接近秃树。
尚未绕到背面,一只粗布包落地,紧接着,有人半个身子歪倒着露了出来。原是名布衣小童倚靠树干,恐怕双腿发麻,渐渐无力,整个人便滑落着倒了下来。
鸣春山庄依山临溪而建,庄里大部分弟子不是爹娘捡来的孤儿,就是村里大爷大娘送来的孙子孙女,学学武艺,强身健体,到了年纪便归家。
黎风烨与他们个个相熟,此时仅仅瞧见一道背影,照样分不出是哪位弟子,但看他衣裳单薄,丝毫不像庄里众人裹得棉衣紧实,显然并非庄内人士。
眼见陌生小孩快要砸进积雪之中,黎风烨顾不得包子,也顾不得什么弟子,卯足了劲快步上前,结结实实接住了那孩童的身躯。
“你——”黎风烨正欲发问,低头一瞥,怀里年纪比他更小的家伙双眼紧闭,小脸煞白,呼吸一停一急,嘴唇血色渐失。
那道身躯更是冷得厉害,冰得黎风烨掌心发颤。
不好!黎风烨心底暗骂。
每逢寒冬,山野林间从不乏失温而亡之人,黎风烨彻底管不了眼前人身份,双手穿过小孩腿下,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一步步回到相距最近的伙房。
伙房和泥抹墙时用的料子与其他地方不大相似,即便外头冻得要命,这儿也没那么快冷下去。前不久有人烧过柴火,越发暖和。
黎风烨换了姿势,把小孩扛在肩头,一手托着他大腿,一手添了柴禾开火,抓了几把茅草,带着他在炉子附近,寻了处空旷干燥的空地坐了下来。
摸过两回,这孩童身子瘦小,几乎不占什么地方,不碍事,不费力气,黎风烨飞快安置好他。
随即,黎风烨转身舀了抔清水,盛了碗白粥,又偷了只包子,这才回到小孩身旁。
见他双唇多了些血色,黎风烨碰了碰他脸颊,发觉他身上仍有些冷,便自然地将他抱进怀里,搂着他喂了几口水,送进去两口粥,听他呼吸平复,放心不少。
这样应该不会死了吧?黎风烨想着,不再那么紧张,便腾出手掰开包子,先给自己咬了口肉馅,再为小孩和着水送了块面皮进去。瞧他吃得顺畅,黎风烨松了口气,这才有了闲心,仔细打量眼前不知从哪来的陌生孩童。
先前没注意,这会他窝在自己怀里,面色渐渐恢复,黎风烨忽地发现,这小家伙睫毛好长,哪怕他双眼紧闭着,也能瞧出一双大眼睛,更别说小脸蛋圆润娇嫩,仿佛能掐出水来,模样煞是可爱。
他生得白,衬得脸上一切痕迹都明显无比。看他脸上蹭了灰,黎风烨捏着袖子帮他擦了擦,只见左眼皮上一颗浅痣,右眼下,又是一颗圆痣,为秀气的长相多添了几分俏皮。
山脚那几家村子民风彪悍,娃儿个个身形高大,既黄又黑,他肯定不是村子里的人。
难道是朔雪城哪家少爷?
年纪尚小的黎风烨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孩才会长得如此好看,可他捏过小家伙的脸蛋之后,又摸了摸他身上布衣的料子,粗糙寻常,明晃晃的没钱。
你一口我一口,小孩吃皮黎风烨吃肉,两人就这么分完了一碗粥一只包子,黎风烨越看,心里越对他好奇。
黎风烨动了心思,搭上小孩手腕,企图探探他是不是习武之人,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聒噪响动,脚步声、说话声,乱糟糟地撞在一起。
“黎风烨!又死哪儿去了!”
一道清亮的女声飘来,靠近窗子的黎风烨连忙低头,坏了,是大师姐。
“阿烨,庄主和黎叔都生气了,快出来!”相比之下的柔声细语,自然便是连长洲。
当年父母二人兜兜转转来到苦梅山,阴差阳错下收留了些流离失所的孤儿,渐渐的,它们跟在武艺高强、铸剑为生的祝云听身后习武认字,理所当然成了祝云听的徒弟们。
当年黎风烨尚是个小娃娃,便听见身旁的母亲不喜欢徒弟们唤她师父。
由父亲挥笔写就的“鸣春山庄”新牌匾挂上之后,母亲不再出山,弟子们便一一改口,称她庄主。一来二去,二庄主便成了神医黎当归。
黎当归内力深厚,武学造诣却不如相对他年纪长些、经验丰富些的夫人祝云听。几年来,庄里人来人往,没人拜他为师学艺,一概唤他“师爹”。
而连长洲感其救命之恩,天天把黎叔二字挂在嘴边。
黎风烨既不如英姿飒爽的母亲功夫高,也没有性子温雅的父亲知识渊博,声音越近,他只能把自己藏得越不显眼。
“黎风烨!”大师姐仍在喊他的名字,“风烨!小疯子!”
伙房门环被人轻轻叩了一下,连长洲的声音再次响起:“师姐,伙房里头有亮光,我猜阿烨又在这里。”
随即,伙房大门被人一脚狠狠踹开。
一道长长的影子垂了下来,黎风烨抬头,视线从对方鞋尖渐渐飘到那张横眉怒目的脸孔,果然是祝云昭。
是比他大上五岁的祝云昭,也是令他闻风丧胆,凶神恶煞的大师姐祝云昭。
大师姐是祝、黎夫妻捡来收为弟子的第一个孤儿,她随了祝云听的姓氏,随了祝云听的天赋,也随了母亲年轻时的性子。雷厉风行,果断决绝,对待庄里女弟子们温柔无比,换成他们这群见了鬼的顽劣小孩,便相当严苛。
尤其是面对黎风烨这个不争气的少庄主的时候。
祝云昭一眼瞧见黎风烨嘴巴旁油乎乎的一圈,手上的面皮余屑,看也不看屉笼,掌中那节竹棍便伸了过来,“好啊!黎风烨,你又在这里偷吃!”
“大雪封山,知不知道如今粮食金贵得很?”大师姐刚说了半句,竹棍尚未戳到黎风烨额头,忽然收势,一改方向。
她走近两步,目光落在黎风烨怀里的孩童身上,神色一变,绕到原地,单手把在伙房门口犹豫着踏步的连长洲拎了起来,丢到柴灶旁边。
“哪来的小孩?”祝云昭盯着那布衣孩童多看了几眼,随口问了一句,便敲了敲窗,把窗阖得更严实。
她退到伙房门口,瞪着呆若木鸡的两位师弟,大声道:“你们俩呆在这里别动。书生,把你那大氅披给这小孩,我去请师爹来看看。”
竹棍飞扬,背回身后,一眨眼的功夫,祝云昭关紧木门,人影已消失在屋外的雪地之中。
祝云昭一走,站着的连长洲与坐着的黎风烨四目相觑。
十岁的连长洲瘦得像猴。
因着幼时顽疾,自小体弱气虚,他脸色苍白,与黎风烨怀里小孩的莹白肌肤成了两种白色,加上苦梅山间的皑皑大雪,又成了三种颜色。
许是怕他丢进北地就看不见人影,无论连家还是管事的老郭,为他准备的衣着五花八门。
连长洲春天穿桃粉似的花衣裳,入夏了锦衣玉袍绿得滴翠,秋日便换成银杏般的明黄宽袖,而今严冬,他小小的个子,身披落地的墨黑大氅,既宽又厚,毛茸茸的,看上去便暖和。
曾经黎风烨对此羡慕无比,书生脱了借给他穿,他又觉得热,随手还给书生。
眼下屋里温暖,顺着祝云昭的意思,乖巧听话的连长洲脱了毛氅,一小步一小步挪到黎风烨面前。
黎风烨看着心急,伸手一抓,当即把披氅接了过来,拢在小孩身上。
小孩个子竟比连长洲更瘦弱,他被不合身的大氅包着,活像盖了床宽大的被褥,黎风烨瞧着觉得滑稽有趣,正想笑,却听连长洲的笑声先一步而来。
“阿烨,这难道是你弟弟?”连长洲挤到他身边,好奇地凑近了瞧他怀里的小孩,“睫毛好长,和你不像。”
黎风烨把连长洲的脑袋推开,“我哪来的弟弟?不认识,随手捡的。”
长长的披氅拖地,垂在茅草间转悠,连长洲也不生气,捻着衣角,双腿伸进大氅。
他脸上不解,问:“冰天雪地,哪来的小孩给你捡?”
“我还想问你呢!”手臂渐渐被小孩枕得发麻,黎风烨换了道姿势,把小孩头托在自己肩头,双手拉着大氅,也盖到了自己身上。
一时间,三人并排,齐齐钻在温暖的大氅里。
早膳清粥与肉包的味道若隐若现,连长洲又问了几句小孩的事,便被香味热气催晕了过去,睡着了。
两道同样绵长的呼吸缭绕耳畔,黎风烨看看睡着的书生,瞧瞧怀里不知到底是晕了过去,还是睡得香甜的小孩,精神满满,只好无聊地玩玩小孩的头发,拽拽自己的衣角,等着父亲到来。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一定要把他留下来。盯着这个陌生的布衣小孩,黎风烨心头忽然冒出一道想法,鸣春山庄还从未有过这么可爱的小弟子呢,爹娘收了那么多徒弟,我没法教别人什么,但他当我师弟,还是绰绰有余吧?
有了师门,再有了师弟,才更像那些故事里的大侠。
与每个读过太多传奇话本的顽皮孩童、少年一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黎风烨无比向往那片爱恨情仇纠缠,以侠犯禁的神秘江湖。
听说二三十前,曾有“侠盗”顾沾巾大破悬案冤案,惩治贪官污吏,闻名江南。劫过赠过的金银珠玉万千,他却事了拂衣去,不留一物相传,就此隐退山林,实在潇洒。
连长洲头一次将这故事讲予黎风烨听,两人便爱极了描写中顾沾巾天下无双的鬼魅身法,爱极了他一息之间可出二十三针的暗器巧计,还有他那把从未出鞘的长剑“青衫泪”。文章最后几回,那把神兵终于寒芒开刃,血战数日,只为知交红颜,死生相托……
黎风烨贪玩,练不好武功,心里反倒始终装满了类似的憧憬。
更何况,他爱极了顾沾巾的故事,亦是好奇极了父母的曾经。
爹娘从来不说,但他看过母亲珍爱的藏品兵器若干,偷偷读过父亲摊在床头的手记,他明白,爹娘当年一定是对闯荡江湖的神仙眷侣,一定也是顾沾巾那样有情有义的大侠。
师门情谊,好友知己,纵马驰骋,对酒当歌,想象着自己长大后潇洒的模样,想象着与大师姐肖似的威风出招,想象着和母亲祝云听一般指点弟子们的动作,黎风烨越看眼前的便宜“师弟”,越发高兴,心满意足地挂上笑容。
渐渐的,他完全忘了打算一探对方内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