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高期的什么人?”任知宜审视着她,轻声问道。
云娘摇摇头,“我不认识高期。我夫君名唤葛政,三年前进京参加会试,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族中一个堂兄曾经进京找过他,得到的消息是他在路上被焦鸣山的山匪劫杀,尸骨无存。”
任知宜双眸微动,让她起身继续说。
“原本我没有怀疑。”云娘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去岁,听说焦鸣山的山匪被治县的衙差抓获,等着问斩。我花了些银钱,找牢头帮我去问夫君的尸骨扔在何处。没想到那山匪矢口否认,说根本没见过我夫君。”
云娘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又惊又喜,觉得她夫君或许还在人世。
“那时我将这消息告诉那位族兄,却被他斥责一通,后来他又联合几个族中叔伯,把我关进祠堂。”云娘想起那段晦暗的日子,禁不住红了眼圈。
任知宜递出帕子。
铁锅里的水咕咕作响,腾腾的热气,一圈一圈向上冒着打转。
云娘拭掉泪,将面捞出来。
“先盛六碗送到膳屋,吃完饭再说!”任知宜说完,转身离开。
云娘止了哭泣,怔怔地望着任知宜的背影。
她到这里的时间尚短,对任知宜并不十分了解,只是觉得这位东家年纪虽小,行事却颇有章法。
只是不知道,东家愿不愿意帮她……
——
早食间,云娘食不知味,几次偷偷望向任知宜,却见她神态如常,并未打算在其他人面前拆穿自己,不知是何意。
如往常一样,任知宜吩咐宝珠和云娘整理香铺开业所需的原料,接着问道:“林四哥,若我想入礼部查一份卷宗,有什么办法?”
云娘闻言一震,手指紧紧地扣住碗沿。
“此事须得问过殿下!”
“殿下此时在东宫?”
林四道:“一大早,殿下与伊使臣去了华济寺。”
“无妨!”任知宜唇角轻勾,语气却是淡淡的,“稍后麻烦林四哥陪我去趟华济寺,昨日宫宴之上,多亏伊使臣几次三番襄助,我方能全身而退,正好过去道声感谢。”
林四从这口气里听出几分意味不明,假作不察,低声应下。
——
众人离开,任知宜单独留下云娘。
“你也听到了!我会去礼部核查卷宗。那一夜我见你立于檐下,望着礼部衙署默默发呆,你夫君的死是不是与科举有关?”
云娘双目泛泪,“东家猜得对。后来,我暗地里托人去找我夫君信中常提到的两位朋友,却没想到,他们亦在三年前暴毙。”
“我心内十分惊恐!”云娘继续道:“想起会试后不久,我夫君曾让一个同乡捎回口信,说是科举未中,他与几位同窗要留在京中做一件大事,可能会迟些时候返乡。”
任知宜凝神沉思:“三年前,他们的大事大概就是告到礼部,提请朝廷复议会试!”
“我不懂这些事,但是直觉告诉我,夫君的失踪和这件大事有关,可是知道了又如何!”云娘咬着下唇,“朝廷的事,我一介弱女子又能做什么!”
膳屋的门开着,一阵穿堂风吹过,震得窗棂砰砰作响。
风吹得云娘身冷,心也冷,冷地浑身发抖。
任知宜阖上窗,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兆京!以姐姐的容貌,再改嫁应该不是难事。”
云娘闻言,神情微苦,“我与夫君青梅竹马,鹣鲽情深,一日没见到他的尸首,我怎么甘心!
上个月,科举舞弊案的消息传回平县,听说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都下了狱,我不死心,偷偷变卖了嫁妆,逃出了夫家,想来京城再试一次。若这一次还找不到,我便忘掉他,返回乡里。”
说完,云娘的泪像串珠滑落。
起风不过半个时辰,团团黑云拢聚,遮住半边天光,阴风阵阵,将院里的树摇得枝叶零落。
林四备好马车,在院外等候。
“当日与你夫君一起去礼部的人当中,就有高期?”
云娘点点头,所以这就是她当初非要留在这里的原因。
任知宜薄唇紧抿,如果云娘所说不虚,便是三年前,六个举子同时告到礼部,最终三人无事,二人暴毙,一人失踪。
所以,许乐元、董嗣业和高期之间除了贡士院同窗的身份,还有这一层联结。
“另外两人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
“崔如璟和崔如珩,安州人。”
任知宜双眸一闪,“他们是兄弟?”
“不是亲兄弟,只是同宗。”
任知宜又问道:“你可知他们因何暴毙?”
“听说是心疾,他们家中有几位长辈也是因心疾而死。”
任知宜静默了半晌,缓缓道:“费子奇心悦于你!”
云娘一怔,面上浮出几分窘迫,“东家怎么突然提这个?”
“看来你也是知道的。”
云娘叹道:“情爱浸于眼神之中,藏也藏不住,我又怎会不知!费举子虽然对我很好,却不是我夫君,我不能与他言明,只能冷着他。”
“若你夫君……”,任知宜话语稍顿,“若你夫君已不在人世,你还非要查下去吗?”
三年前失踪的人,若是还活着,不会一直不现身。若有良缘,当自珍惜。
云娘聪慧,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苦笑道:“我也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我只是不甘心……”
酝酿了半日的骤雨终于倾盆而下,雨珠弹落在地上,蹦得直高,天色阴沉得不像白日。
云娘呆呆地望着窗外,眼中了无神采。
任知宜突然问道:“云娘姐姐,昨日晾晒的香料收了吗?”
云娘如大梦初醒,期期艾艾道:“收是收了!不过香料最怕潮,我,我再去多放些樟木,还得多隔两层席子……”
“姐姐能把心思放在眼前就好!等我回来!”
任知宜穿好雨披,走入接天雨幕之中。
————
溧水纵贯兆京南北,毗邻宫城,西接漛水,东连运河。因此京城水路畅通发达,一应物品多由运河商船运送而来,物资丰盈。
沿溧水与运河交接处向东,是禹山脚下。传言数百年前此处曾泛洪灾,是以以大禹之名命名,以示震慑之意。
华济寺正坐落于禹山之上,前朝有西域高僧前来传经,坐化于此。因此华济寺声名远播,香火鼎盛。
二人沿南城门绕行。
大雨滂沱,泥泞遍地,马车行进缓慢。
林四紧拉缰绳,马蹄高抬,甩去污泥,下一脚落地,却又深陷泥淖。
“咚,咚……”
前方不远处,传来巨石滚落的声音。
任知宜面色一变,“林四哥,车厢太重,照此下去不是办法。雨这么大,太子和伊使臣恐怕被困在山上。你速速骑马回宫,请庞将军派衙卫过来清路。”
“那姑娘你呢?”
任知宜从马车里钻出来,指着不远处的位置,“我去那个小洞里面躲一躲。”
“这……”,林四犹豫。
任知宜哭笑不得:“这等暴雨,寸步尚且难行!此时来杀我,未免不智!”
林四依言离开。
任知宜躲进洞中,这洞内里低矮窄狭,仅洞口处可容三四人侧身站立。
天地一片昏色,阴风呼嚎,宛如鬼域。
雨披被水浸透,衣裙湿贴在身上,冷风一过,遍体生凉。
她想起七岁时被困在山洞里的情形,眉头深蹙,当年那个山洞好歹大一些,有个能坐的地方。
这洞狭小,地势又低,以至于雨水一直往洞里猛灌,她站立的位置,雨水已没过她的脚踝。
想要离开,却见漫天乌黑混沌,大雨瓢泼,丝毫看不清前路。
她开始后悔,不该让林四就这么离开。
与当年相似的孤绝之感袭上心头,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漫无目的地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时间过得好慢,好似过了几日的光阴,才到达真正的黑夜。
雨声渐渐小了。
任知宜双脚泡于水中,越发肿胀难受,只能尽力地搭靠在石壁的窄阶上。
夜色之中,现出一丝光亮。
不辨敌友,任知宜不敢惊声,只看到一袭白色长衫,渐行渐近。
长身玉立,修长如竹。
是卫枢!
任知宜心下欢喜。
待人走近了,借着冰玉料丝灯透出的光亮,任知宜看清了来人。
“殿下”二字被生生地截断在口中,来人不是卫枢,而是景随。
景随孤身一人,浑身透湿,发髻松乱,除了手持明灯,没比任知宜的状况好多少。
那张失望的神情落在他眼中,景随笑道:“任女史看到在下,好像不是太高兴。”
任知宜不理会他的玩笑,“景公子也上山观景?”
“今日四月初八,乃是佛诞之日,任女史不记得了?”
任知宜微微一怔,她竟然忘了!佛诞之日,乃是佛祖诞生的日子,民间常有礼佛、放生的习俗。
她生于灵州,因为灵州信佛之人较少,以至于她没有在意,难怪伊柘非要今日去华济寺。
景随挤入洞中,才发现任知宜双脚一直泡在水里。
他面色一变,“你的脚?”
任知宜长叹了口气,亦开着玩笑道:“我以为景公子的身边最起码会有匹马。”
下一瞬间,景随突然欺身上前,低声道,“失礼了!”。
右手贴着她的脊背,一下子将她横抱起来。
失重的感觉骤然袭来,任知宜惊吓道:“你做什么?”
杏目圆睁,一向冷静的双眸第一次染上了慌乱,被雨水打湿的鬓发斜着,宛如在白皙的额上贴了一片黑色花钿。
景随视线落下,心跳猛地漏了一瞬。
“姑娘的脚入水太久,不能再这么站着了!”
不远处,卫枢勒马而停。
冰玉灯下,微雨燕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