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深夜,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无名还是决定下床去干点别的事。
比如吃夜宵。
本来热水澡可以泡的很舒服的,结果因为前不久刚刚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办法靠自己脱掉身上披挂,洗不了热水澡,最后只能假装自己已经用过了,把一整桶凉了的干净洗澡水全倒了。
他觉得看到他抱着水桶出现的园丁,永远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的客人洗完澡盔甲还是齐齐整整的。
而无名也确实没办法解释。
其实如果非要尝试的话,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可以靠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穿脱这副披挂的过程,但是……事实可能非常狼狈。他不知道自己恢复记忆后能不能得心应手,反正刚才稍微尝试了一下,先脱了双手上的武装,再拆开腰带,再卸掉佩剑,脱掉罩袍,然后就遇到了麻烦——最外层锁甲后脖颈处两个皮扣他反手去拆很是困难,因为穿太多层防护,反手伸过后脖颈本来就比寻常人困难。试着试着他就放弃了,倒不是因为真的拆不开,而是考虑到洗完后怎么穿……
他全身上下不知多少固定在各处的皮带,铁扣,只是拆到第一层甲胄就已经让他耐心耗尽,情绪暴躁了。然而最外层锁子甲里还有胸甲,胸甲下是皮甲,皮甲下边武装衣,最里层才是棉袍,这是他脱掉腰带后扒拉上衣边缘一层一层看清的。鬼知道那些布甲上边还有多少穿插的绳扣和卯结,想起这些他就瞬间自暴自弃,放弃一切挣扎,再一层一层穿回来,然后发现穿果然比脱麻烦得多也困难得多,他庆幸自己没有脑子一热全脱光。
不说别的,保护胸部躯干的那件板甲,他非常肯定,光靠自己绝对穿不了。
那我以前是怎么穿的呢?
管他的,不洗了,反正也……不是很臭。
他不想用什么太恶毒的词汇去形容自己现在的身躯,但这副模样确实让他联想起很多令人不适的东西。
比如病入膏肓只能等死。
比如饿到极致不人不鬼。
比如坟茔的潮气,泥土的腥臭。
他只是露个脸就把那对霍比特夫妇惊得魂飞魄散,要是露出身体其他部位怕是真的要把小朋友吓到半夜从噩梦中哭醒。
然而这样的身体居然可以毫无压力地抱起一个装满水的澡桶??
我待不下去了,无名望着窗外心想,当初答应接受这些霍比特人的款待就是个错误。
他决定干点别的转移下注意力。
虽然他的确也是真的一点不饿。
晚间主人家相当热情地表示了欢迎他随便吃,但无名仍然不想因为半夜进厨房吵醒主人家。
他蹑手蹑脚,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推开房门,又同样谨慎小心地穿过客厅,摸到厨房。
嗯,晚间盛宴的香气至今仍有残留,他只要深吸一口气就能嗅到。
面对堆到天花板的储备粮,无名想来想去,决定先拿一个黄油面包,再倒一杯牛奶,凉的也没有关系。
霍比特人真是有趣的民族,他们的一个黄油面包有无名四个拳头那么大,里面夹满了腊肠、培根、猪肝和干蘑菇,而装牛奶的杯子只比无名的拳头高那么一点点。
反正这足够他饱餐一顿就是了,霍比特人的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
于是他将简单的夜宵拿了个木托盘装好,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长舒一口气。
好了,现在来享用夜宵吧。
无名将托盘放在床前的小桌上,拖开椅子坐下,也不点烛台,借着月光就抓起了那个巨大的黄油面包,咬了满满一口嚼够了吞下。
嗯,味道不……
呕。
他控制不住地想呕吐。
刚刚吞下的那一口面包触感鲜明地卡在他的肠道里,应该说略靠近上方的咽喉的位置。这种感觉如此怪异别扭,他实在没法无视,于是只能拼命地抓挠自己的喉咙,仿佛要直接把异物从喉咙里抠破了扯出来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他一边剧烈地干呕、咳嗽一边绝望地想,虽然吃的大口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刚吞下去就卡住啊?为什么……为什么像普通人那样顺利地吞咽?
为什么?
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这可把无名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因“要死了”的恐惧感猛烈一通咳嗽,将那一口夹肉面包吐了出来。
“您没事吗?无名先生?”山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听见您咳嗽得厉害……”
“我……没事……咳咳咳……没事!”无名费力地试图解释,“只是喝水……咳咳……呛着了,我没事……没事了……!”
“真……真的吗?”山姆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犹豫有几分狐疑,“需不需要我……”
“不需要!不需要!”无名突然拔高嗓门喊起来,转眼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事态,顿时窘迫得不知该说什么。
“好……好吧,我不想打扰您,抱歉,我这就走……”
山姆叨叨的声音渐行渐远,无名万分无奈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是吃个夜宵,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边想着他一边望向自己吐出来的那坨玩意儿,突然感到了恐惧。
皱巴巴的面包和馅料杂糅在一起,除了黄油之外,完全是干燥的。
为了确认无名伸手捏了捏,然后沉默了。
从胃里呕出来的东西,是干的?
他立刻又举起盛了牛奶杯子喝了一口。
……这种感觉。
怎么说呢,他能清楚感受到液体从食道淌下,喝下的牛奶完完全全没有吸收,这让他倍感恶心。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粗糙干瘪的脸颊,心情已经滴落到了不见天日的谷底。
一夜无眠。
接近凌晨时无名想通了,他有个新计划。
然后他慢腾腾地一件件套上武装衣,锁子甲和板甲,最后戴上头盔,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遗漏的装备和道具,然后才戴上剑盾推开屋门。
左右看看,屋子里相当安静,无名总觉着那么热衷吃食的种族应该也很能睡,所以猜测这个点估计大家都没起。虽然不告而别不太合乎礼仪,但他老早就是这么个打算,现在也不打算改注意。
他特地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穿过厅堂,打开了大门。
刚出屋,他就和回头的弗罗多打了个照面。
原来还是早起了啊。
计划泡汤,无名心中掠过一丝沮丧,但他还是很快打了招呼。
“早啊,弗罗多。你起的比我想象得早。”
“早安,陌生的客人。我有晨读的习惯。”弗罗多起身挥了挥手里的书本笑道,“吃过早餐了吗?”
无名感到一阵恶心,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干笑了两声,说:“昨晚夜宵吃多了,现在还撑着,早餐就免了。”
然后弗罗多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你这是打算上路了?”
“是啊,我得……和你告别了,非常感谢你的……招待。”
“没什么,这是主人家本分。”弗罗多摆摆手说,“不过你走之前……我有个想法。”
“……你说。”
“是这样的,你知道我有两个亲戚寄住在我家,他们一个住在霍比屯东南边的图克地,一个回家得穿过白兰地大桥,离开夏尔边界。不知道你是否有所了解,最近夏尔边界都不太平,虽然具体情况我也说不太清楚……不过大家都认为外面越来越危险,甘道夫也警告过我冒险最好别越过白兰地河,本来我也劝过梅里少来夏尔,但是……总之每次他回去我都十分担心,毕竟他是为了我穿过大河的。”
“所以梅里就是那个住在夏尔边界外的人?”
“是这样,”弗罗多侧着头挠了挠头发说,“他回家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世道的确不如过去那般平和了。外面发生了怪事,传闻有人见过精灵晚上穿过林子,我也经常碰见矮人前往西方寻求庇护,他们在躲避某些东西,某些……大部分霍比特人无法察觉的威胁。”
“你想让我护送梅里回家?”
“是的。”弗罗多干脆承认了,“你介意告诉我你下一步打算往哪个方向走吗?”
“这……我还没有……想法。”
“那不如听听我的意见?”弗罗多两眼一亮说,“你应该看过地图,过了布理经由安德拉斯绿道往南,路更好走,少翻山越岭,更何况你可以去布理修整歇脚,甘道夫不是约好跟你在跃马客栈见面吗?”
“是这样,可……”
“我可以出钱雇你。”
无名沉默了。
“虽然我没和大种人打过交道,不过这种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既然要求你改变路线还出力护送,面临可能出现的威胁,付出相应的代价是应该的。”
他……看出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吗?无名暗想,不管有没有,他一穷二白一毛钱也没有是真实且严峻的情况,昨天他睡前还在烦恼以后上哪儿弄钱去。
“嗯……”
“这个问题我仔细考虑过,你看起来就身价不低,十个银币如何?”
“这……”
“五个金币。”
“我再……”
“十个。”
“成交。”
还是干脆些好,无名可不想让对方觉得他是个精通讨价还价的奸商。
“好极了,”弗罗多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笑容,又说,“还有这个,也给你。”
说完他将刚才拿在手中的牛皮纸卷递给无名。
“这是……?”
“地图,牛皮绘就比较牢固,我帮你多标注了一些大地图上没有的聚落,对你来说应该更实用些。”
无名粗粗一看,的确如此。
“谢谢。”无名谨慎地卷起地图说,“这的确非常有用。”
如果不是那么缺钱,让他免费护送这位少爷的友人直到家门口也完全没问题啊!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无名如此想着。
“这样的话,你愿意再等些时候出门吧。”弗罗多看了看屋里说,“梅里他们吃多了就容易睡懒觉。”
“当然,没问题。”无名答得干脆,突然觉得自己表现得很没骨气。
于是他和弗罗多一道坐在袋底洞门口花园里,清晨清透的阳光照拂下,园里的金鱼草鲜红胜火,向日葵迎光摇摆,旱金莲爬满院墙,目之所及,美不胜收。
“真是个好地方,”无名由衷感慨了一句,“真希望以后还有机会造访这里。”
“我们随时欢迎,当然你最好能有胃口装下成筐的美食,”弗罗多爽朗地笑着说到一半,忽而眉头一皱,敛了神色,谨慎问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如果不方便不回答也行。”
无名隐隐已经有所预感。
“问吧。”他答。
“如果感到了冒犯……我先道个歉。”
“你就是想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吧?”
“呃……”
“你们昨晚在餐桌上关于我的讨论,我听到了。”
“这……”
弗罗多面色大窘,整个脸涨红到脖子根,无名紧接着又说:“我没得麻风病,也不是天花幸存者,与其说是病,不如准确说是诅咒,你确定你有兴趣了解?”
说着无名就把一只手摁在自己的面甲上,仿佛随时都能掀起来。
“呃,我,我……”弗罗多使劲儿摇头咬紧嘴唇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尴尬,然后勉强镇定下来说,“事实上……我觉得我能给你提供一个可行的建议,但如果是被人下咒……”
“我觉得下咒的应该不是人。”
“……那大概昨天那位甘道夫在这个问题上最有权威……只不过……”
“他没有理由帮我,对吧。”
“唉……我果然是多管闲事了,对不住。”
“没什么。”
无名抱着胳膊叹出一口气,就站起身来了,这地方什么都好,好山好水土地肥沃,居民虽没给他太好的第一印象但现在也有相当好感了,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待不住,总是感到如坐针毡,想要立刻离开。
“说说吧。”就在弗罗多尴尬不已不知手足无措时无名幽幽开腔了,“你原本想给我什么建议?”
希望他又这么问了一句能减轻这个善良半身人此刻的焦虑不安,他并没有什么错,只不过无名现在的状态真的没法跟人轻松愉快地聊天。
果然弗罗多眼睛一亮立刻振奋起来,答道:
“唔,其实我也从未出过夏尔地界,都是听我叔叔说的,他告诉过我夏尔一直东的雾山山脉里有个美轮美奂的山谷,那是精灵的居住地,那里有位领主是医疗圣手,手段高超,还有刚铎人,你应该知道刚铎在地图上的位置吧,他们在远古时期跟精灵来往密切,虽然时过境迁,岁月流逝,现在的刚铎人仍然精通医术,号称几乎没有无法治愈的疾病,要不……”
“刚铎跟雾山方向南辕北辙,”无名顿了顿又说,“我既然答应护送你的朋友,那我只能选择往东。”
“比尔博叔叔说过瑞文戴尔是众多现存精灵领地中最为开放宽容的了,也许你真的能在那里得到帮助。”
面对这样真诚纯粹的笑容无名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挠挠头盔一侧生硬地应:“希望……如此吧。”
“抱歉弗罗多老爷我昨晚喝多了点……哎?无名先生也在?”
山姆扶着门,睡眼朦胧地瞧着无名。
“都起床了吧。”无名起身说,“去把梅里皮平叫起来吧,既然路上危险,还是尽量白天上路的好。”
“啊……什么意思,”山姆迟钝地抓抓头发,又望向弗罗多,“他……他要和梅里皮平一起走?”
“对啊,你也知道夏尔边界越来越危险了。”弗罗多抱着胳膊点点头说,“我不希望朋友路上出意外,我们的陌生朋友看起来不是很可靠吗?”
“这个我同意!”山姆立马激动地接话,“他是我见过的力气最大的人!”
弗罗多哈哈大笑起来,转身进屋去叫人起床,山姆找出修剪工具,冲着无名嘿嘿一笑,就弯着腰在花园里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