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夏,宁远国民政府。
“席处长……”
张少堂立在门口,没有再说下去,似乎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大对劲。
桑隅抬眼示意他进来:“佐藤信臣叫你来的?”
“嗯,他说现在国共合作,你们如果老是见面的话,容易被怀疑,所以以后都让我来。”
她写东西的笔没有停,只是点了点头:“也好……哥哥怎么样。”
“不用担心,百川君今天还传来消息,说佐藤君之前找来的那些尸体用于研究还好,但是并不能直观的反映出来人体使用后的变化。”
“佐藤说这只是第一步,不过哥哥着急也是应该的……对了,胭脂那边说陈文远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应该是在观察北野医院……我让你问佐藤的意思,他怎么说?”
张少堂四下环顾,最后选择坐在她靠窗的那排椅子上,然后看着窗外淡淡道:“他说为了以后的计划,北野医院暂时还不能设重兵把守,容易让百姓不信任。”
“那这样吧,你去把医院一二层打扫干净,我们冒个险。他们时间紧,应该不会找到地下二层。哥哥的研究只进行到一半不能搬动,暂时还是能瞒一时是一时。”席桑隅略带深意的说。
“好,放心吧。”
——
午夜,星星寥寥无几。
医院门口竟然没有守卫的日本兵,陈文远带着吴风笛躲在医院对面不引人注意的小巷子里。他四下张望,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弓着身子,迅速地潜进了北野医院。
医院里开着灯,大厅里亮堂堂的,一块暗色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尽头。
进了大门,最前面是一级楼梯,应该是通向二楼。墙顶的水晶大吊灯发出暖色的光,让人感觉不像是医院的样子。
左右两边都是幽长的走廊,地上嵌着黑白相间的瓷砖,异常压抑。
陈文远侧过脸冲吴风笛点点头,两人立刻分散开探查。
走廊里的灯比起大厅里要暗许多,昏暗的灯光让陈文远觉得很不安。他把枪上了膛,推开左走廊第一间屋子的门。
和大厅一样的,是永远明晃晃的灯和消毒水弥漫的味道。依次摆着三张床,干净的床单和被子、白蓝色条纹的病号服,整整齐齐,仿佛没有人动过。
床头柜子很小,窗上从里面贴了几层厚厚的报纸。不透光,完全封闭。
东西是全新的,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生机。
没有生机,像一座死城。
他正思索着,一只冰凉的手突然从后面拍住了他的肩膀。
陈文远心脏骤停,回过头去,是吴风笛。
她叹了口气:“陈队,什么都没有。”
“嗯。”陈文远回过神来,点点头。
“这走廊里所有的房间都是这样,没有人,也没有人的痕迹。”吴风笛的低沉女声在此刻仿佛显得幽长。
此刻,不知是从哪传来一阵凄婉的歌声。
“你听见有人唱歌了吗?”
“没有啊。”陈文远还特意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才回答了她,“先去二楼看看吧。”
“好。”
二楼的情况与一楼不尽相同,只是看上去,更像是一间巨大的起居室,甚至在正中间摆了一个大舞台。台下是一排长椅和圆桌,更像是一个低配版的百乐门。
“看来只有两层。”吴风笛默默说道。
陈文远摇了摇头:“不,进来的人不会不翼而飞。所以,一定有我们没发现的地方。”
陈文远没继续说下去,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正在这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砖头之间摩擦发出的剧烈响声。
“什么声音?”
“一楼。”陈文远说罢,便握好枪,转头靠着墙面下楼。
果然,在一楼的楼梯角里,站着一个人。
“别动!”陈文远和吴风笛很快举起枪。
对方也不示弱,迅速掏枪。
“什么人?”
对面那个高个的男人皱起了眉头,三个人剑拔弩张中,他开口问道:“你们是中国人?”
吴风笛倍感奇怪的笑了一下:“废话!”
男子有些疑惑的问:“那你们是谁?共产党?”
陈文远只是沉默,那男人见他没有回答,自顾自的思索了一会,然后在迟疑中放下了枪。
吴风笛开始打量他:端正样貌,朴素衣着。
相视中,陈文远虽然没有完全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但还是眼神示意吴风笛放下枪。
那男人见状便走上前去,伸出手憨厚的笑着:“警察厅,祁家良。”
陈文远的眼皮颤了一下,在脑袋里搜寻着对这个人的记忆。同时他也把手伸出去,握住了祁家良青筋遍布的手。
“陈文远。”
祁家良压低声音问:“你们也是来找那些失踪尸体的?”
“嗯,只要是最近下葬的百姓,都被人掘了墓。日本人又在这新盖了一个这么大一个医院。我怀疑这两件事有关联,所以来看看。”
“跟我想的一样。”
陈文远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一楼大厅:“只不过门口没有守卫,我担心有理伏。”
“哦,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杀了两个日本兵。谁知道你们进来了,我以为是日本人,就先躲在这儿。没成想啊,瞎猫碰上死耗子,这花盆里有机关,能打开这后面没封死的墙。估计这下面才是我们真正要找的地方,上面的医院只是个幌子。”
“密道?”陈文远和吴风笛两个人循声望去,只见祁家良的身后的确是有一条黑黢黢的密道。
台阶深入地下的暗无天日,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台阶上布满了暗绿色的青苔。
“进去看看。”
陈文远打头,三个人一点一点扶着湿漉漉的墙,顺着楼梯小心翼翼的走到地下一层。
很快,便传来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吴风笛很快拿手捂住了鼻子,迈下最后一级楼梯,祁家良却停住了,不再往前走。
这是个很大的空间,层层叠叠,隔门道道。灯光昏黄,地上的点点鲜血已经干涸。墙面刺骨冰凉,灰尘的气息从鼻腔扑至心口,一簇簇蜘蛛网布满灰尘攀在天花板上,阴冷潮湿如地狱般。
陈文远脸色阴郁,不再说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不知哪里飘来一阵凄凉的歌声,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和着这样的场景,瘆人得很。
吴风笛顺着声音回头查看,在黑漆漆的墙面后,的确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张嘴唱着什么,同时瞪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吴风笛。
她在惊恐中扫过那女人的脸:她穿着五彩的绣花旗袍,只不过一样散发着鲜血的腥味。伤疤和鲜血已经掩着住了她原来的姿色,双眼无神,惨白的脸衬的她更像一个活死人。
那女人突然站起来,盯住吴风笛,就开始往前跑,几步一回头,似乎在示意吴风笛跟着她。
她虽然心中都是问号,但心中大概有了想法:她应该是要带自己去什么重要的地方吧。
“陈队,我去看看。”
女人轻松的打开石门,从左边墙上按下了一个机关。最后一扇门打开,吴风笛跟着她冲进去,打开了通往这一层最隐蔽隔间的楼梯。
“果然,这些共产党还是找过来了。”
百川听见石门转动的声音,冷冷的扫了一眼他身处的这个空间:实验台、药品柜、铁架台。
他冷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这个佐藤信臣,这么多年,办事还是这么不周全。”
他依旧镇定的拿起匕首,很快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深深的划了一刀。
他没有丝毫反应,直到汩汩的鲜血滴落。他才脱下白大褂藏在柜子里,站到铁架台上,用铁链缠住了自己的手臂和脚腕。
那女人紧接着推开门带着吴风笛进来,吴风笛一眼就看见了渡边百川。
那女人又“啊啊啊啊”的叫了几声,疯狂的指着渡边百川,又惊恐的摇着头,不知在说什么。
“你……”吴风笛走上前,想要拽开拴好的铁链却无济于事。
“风笛……”
后面跟上来的陈文远和祁家良见状,一刀劈开了那套锁链,几乎同时出声:“救人要紧。”
百川的脸已经开始泛白,呼吸微弱,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下去。
——
百川醒来之后,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床上。
“你醒了,这是医馆。”陈文远那时正在一边冷脸为他擦药。
百川吃力的扶着床架坐起来:“谢谢你救我……”
“不用谢,你是怎么到那个医院的?”
“我……我在南郊,无意中看见他们掘坟,就被打晕带走了。醒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是哪……”
陈文远半信半疑,给他端过来一碗药:“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那些尸体又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
此刻,疯女人突然闯进来,对着百川胡乱大喊。
百川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骤变。
“她精神状态不太好,你不用怕。”陈文远立即叫吴风笛把疯女人带到休息室。
“我以为日本人是在用尸体搞什么勾当,没想到里面还有活人。”
“就我们两个。她……她应该也是目击者,疯疯癫癫有一段时间了。”
“还是她带我们找到你的呢……”
百川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鸷:“是啊……”
“伤好之后就回家吧。”
百川摇摇头,有些难过的低声说:“我没有亲人了,都死了。”
沉默中,吴风笛站在一旁,声音沉稳的征求陈文远的意见:“陈队,要不让他跟我们回去吧。”
百川眼神茫茫,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而后拖着微弱的气息说:“我叫刘百川,我会做饭,也能洗衣服。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陈文远踌躇一阵过后,嘱咐了吴风笛几句话,然后抿嘴笑了笑:“你做主就好。”
百川借口出去透口气离开医馆,然后故意立在疯女人休息室的窗边朝她微笑。
疯女人瞳孔放大,朝着窗子胡乱叫了一通,最后索性狠狠推开所有人,颤颤巍巍的跑出去。
陈文远皱眉思索了一阵:“风笛,你去把她追回来。她这样我们也不能放心,把她也带回去吧。”
“好。”
百川早已经背过手靠在巷子尽头,疯女人跑过来的时候,他利落的伸出脚,把她绊倒在地。
和疯女人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他眼神阴狠,笑意里藏着杀机。
“还知道装死,应该不怕真死吧。”
百川狠狠掐住疯女人的脖子,把他随身携带的药粉塞进她嘴里。
她双眼圆睁,满是惊恐,登时就没了气息。
事后,百川毫无波澜的擦干净手,从另一条街绕远回了医馆。
后来,吴风笛带回来的,是疯女人的尸体。
百川站在众人身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假意落下一滴眼泪:“可怜这么好的姑娘。”
阴湿苔藓,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