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宁远国民政府一片寂静。
席桑隅把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收起来,放在抽屉里,点燃桌前最后的那盏蜡烛。
看着烛火忽明忽暗,她心里有一阵涟漪,只是愣怔着在灯火下把上面堆叠的纸张移开,抽出压在桌屉最深处的那张照片端详。
黑白的模糊照片里,似乎是在一颗巨大的杏花树下,两个笑意盈盈的姑娘,正要采了杏花酿酒。
太久太久了。
那张照片,是她当年离开富山时,身上唯二带着的东西。
1924年。
山涧泉水清凉,山谷上有群鸟飞过。
陵容坐在那颗杏树下,翻着一本泛黄的书,拿笔在折皱堆叠的稿纸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着一些并不常见药材的名字。
“什么时候来的——看的什么书。”
那位姑娘穿着一身淡杏色的和服,从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里走出来。仿佛是早早就知道了陵容会来,所以她手里端着两个茶杯,一只放在她案边。
“我在试着制鸩毒的解药,这本中国古籍,还颇有用处。”
“鸩毒是什么毒?”
“鸩是中国传说里的一种鸟,羽毛有剧毒,所以拿这种鸟的羽毛在酒里蘸一下,酒同样变成毒酒,所以叫鸩毒。中国还有一个成语叫饮鸩止渴,就是说为解燃眉之急不顾后果……”陵容每每提到关于另一片土地的一切一切,目光总是明媚炙烈。
“真有这种鸟啊。”
“是否真的存在,我们也不得而知了。其实鸩在现在也就是所有剧毒的一个总称。我在看的……其实还是箭毒木。”
“哦……”她略有些不解,也没有再问,只是重新沏了一杯冷茶给陵容。
闲聊之中,她瞥见陵容脖颈处多了几道新伤:“几天没见,怎么又多了些伤口。”
“难免的。”
陵容仍旧认真的翻阅着那本书,仿佛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从她随身带着的那个小药材盒子里舀了一勺淡黄色的粉末。
杏子叹了口气,嘟囔着说:“我有药酒,只是这药理,你渡边陵容比我懂。你从小受训,磕磕碰碰难免,坐视不理的话,以后都是要留疤的。”
“无所谓了。反正这么多年,大伤小伤也没断过,都是一样的。”
渡边陵容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然带着一种释然,还有使命感。
“知道你就会这么说,我大日本帝国未来的功臣。”
听见这句话,陵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总是听你说起中国的东西,中国……就真的那么好吗。”
陵容淡色的裙子在风中薄薄拢在身上,听见这句问话,她眯起眼睛,甚至没有思索就信誓旦旦的说:“是好。但是,杏子……这世界上所有的好,都应该归我们的国家所有。”
那个时候的她,还以为自己说这句话时的信誓旦旦,能够一辈子。
杏子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研磨药材。
许久,她终于调和出一种散发着淡淡中药味道的药粉,拿到山涧另一处风干。
“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去中国吗。”
“打打杀杀的事情,我可不会。你要是有命回来,再带我去,晚吗。”杏子佯装开玩笑道。
陵容知道杏子话里的担心,却似乎仍旧笃定的笑着。
“不晚。”她喝过那盏茶,又把目光收回到那本医术古籍上。
等到陵容再抬起头的时候,杏子正站在杏花影里烹煮茶叶。她黑茶色的瞳孔隐隐透着少年感,淡杏色的衣服,从容明媚。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陵容提起笔在布卷上写下了这句诗,用中文念给杏子听。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她跟着一字一字的念起来,从前陵容学中文的时候,她在旁边也听得进一言半语。
这句话,她能懂。
“我喜欢这句话。杏花是有香气的,在这杏花树下扎一个秋千,建一所房子。白天煮酒烹茶,晚上吹笛吹箫。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陵容点点头,笑而不语。因为她很清楚,这样的日子,早就与她无缘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还并不为此而难过。
那天之后,她和杏子像过往每个平常的一天一样道别。
眼前的烛火忽然熄灭,席桑隅回过神来,又用手指轻轻擦了一遍她和杏子的那张合照。
那天之后,往春杏子这个人,就杳无音讯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和什么人有关系,或者正经历着什么。
而陵容带在身上的唯二,另一件,就是她左手食指上一直戴着的那只戒指。
1927年。
她失神的从渡边族府的后门处走出来,看见哥哥仿佛已经在这里等了她很久。
渡边族府正门前是清澈山泉和一年四季都不落的樱花。而后门处,却生长着许多桑树。
渡边族是富山的名门望族,来往拜访问候的人,永远络绎不绝。而后门处,相比之下,倒算是个清静的所在。
在那十几年里短暂的不用学习别国语言密文、不用精练打枪射箭、不用研究医药化学、不用向父母族人证明自己是国之栋梁,能够暂时卸下铠甲、暂时能够摆脱这残酷严厉军事化管理的时刻,百川常常带着陵容在这棵大桑树下静静的坐着。
每到秋天天气好的时候,他也会带着陵容在这个角落里采桑、煮酒。
此刻,陵容顺着百川缄默的视线看过去:在那棵老桑树下,是新扎好、上过漆的一个秋千。
百川只是拉着她坐下,然后靠后倚在秋千架上望着她。
她坐在上面缓缓荡高,似乎仅仅如此,她已经很高兴了。
“自从杏子那件事之后,很久没见你像今天一样开心了。”
陵容听见这句话,温热眼泪不自觉的一滴一滴掉下来。
“哥哥,你说,我还能见到她吗。”
百川声音低沉,几次想要试图开口,话语都像被喉咙里的酸涩勒住。最后,他只是轻声安慰她说:“会的。她一定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等着你去找她。”
陵容沉沉的点点头。
“对了,佐藤让人给你送来一些点心。”
“好。”她接过来,打开那个食盒。
佐藤虽然看着不很稳重,但是做的点心,从来都是精致可口。
她们三个人,本来是日日都能见到的。只是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大家竟都被迫的忙起来。以至于现在每每见面,都只能剩下寒暄的机会。
所以佐藤信臣每天,在她晚上受训回来之前,都会做一盒她爱吃的糕点早早送过来,附上一张日记似的长长的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信。
但是今天,与往常一模一样的信纸上,只潦草的写着短短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照顾好自己。
陵容半倚着秋千的粗麻绳,思索着这句话的用意。此刻,百川却忽然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递给她。
陵容打开,是一个做旧的单环雕花银戒,中间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红玛瑙。第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
仔细端详,这颗红玛瑙是极少见的苍赤色,戒身上的雕花也精致。
“送给你的。”
“这戒指,倒是好看的很特别。”
百川扬起头笑了笑,语调一转:“美貌,是它最不起眼的优点——这戒指如果戴在食指,戒指右侧,有一个按钮。用大拇指按下,就会出针。里面有一个凹槽,可以把你喜欢的毒放进去,毒药就会自动淬到针上。”
“暗器啊……哥哥什么时候也爱研究这种东西了。”
她笑意盈盈,把戒指拿在手上细细端详。
“陵容,从小我们听过最多的话,是我们肩上担负着的,是渡边一族的希望。可这中间一朝一夕的苦,还有往后我们即将经历的血雨腥风,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陵容在那一刻只是想,哥哥似乎从来没和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有些奇怪。
后来想起来,或许是他那个时候已经预感到什么了。只是,他并没有想到那些离别,会来的那么快。
渡边百川斟酌许久,平静面庞下似乎隐没了许多汹涌情绪,但语气依旧温柔:“哥哥知道你什么都不怕。但是哥哥更希望你明白,保护自己,是最重要的。这个戒指,必要的时候,还是用的着的。”
“我知道。”
风里萦绕着某种潮湿又凛冽的气息,天色已然黯淡。明暗交织的这一隅,桑叶尽落。
“不哭,过两天就是你十五岁的生日了,要开开心心的。”
“好。”
她泛白的嘴唇干涩,把那只戒指紧紧握在手心里。风缠着稀碎发丝在眼眶前遮挡视线,旧伤疤依旧隐隐作痛。
泪眼模糊中,是那棵在梦里永远长青的老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