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后潮湿的空气总归是干净的,氤氲的茶香由佐藤信臣办公室打开的窗飘散出来。
他正靠在椅背上,阖眼养神,右手碌碌转动着一串佛珠。
“佐藤信臣太君,席桑隅小姐要见您。”
他的神色是一如往常的平静:“请她进来。”
“是。”
席桑隅没像平常穿那身深色的国民军装,而是换了一件黑色长过脚踝的方领长裙,黑色帽檐压的很低。高跟鞋声音有节律的落在地上时,裙摆的光影重重叠叠。
其实没等张少堂出去迎,她已经很自然的打开门进来了。
“请坐。”
佐藤信臣抬眼看她,冷白皮肤,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血色红唇,睫羽黑而锐,美的很有攻击性。
佐藤信臣为她沏了一杯热茶,语气平淡,开玩笑道:“席小姐今天来,有什么事吗?如今国共合作,你莫不是来杀我的。”
她眉眼低压,神色不变:“佐藤先生说笑了,怎么会,我自然是有别的事。”
“请讲。”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问,佐藤君可愿与我合作?”
“席小姐,你也说笑了。”
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回答,所以故意放低姿态笑着说:“佐藤君,我这个宁远国民政府处长,平常见的弯弯绕绕多了。所以今天在你这儿,想有话直说。佐藤君不会……不给我这个机会吧。”
“席小姐的确爽快。不过,如今国共合作,席小姐又何必在这种风口浪尖……”
席桑隅甚至没有等佐藤信臣说完这句话,就提高声音,同时以某种玩味的神态注视着他:“我自然有原因。若我与他们合作,多年之后还是少不了干戈。但我们之间,不用考虑这么多。”
“是吗。仅仅如此?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席小姐这样做,不得民心。帮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席桑隅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笑着抿了一口茶。
她在他缄默不语的注视中伸出左手,望着食指上那枚戒指中嵌着的红玛瑙,是既尖锐又黯淡的孤寂。
她用修长而棱角分明的手移开青花瓷色的茶杯盖子,故意拉长声音缓缓说道:“信臣哥哥。你说,帮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果然是陵容。”
他显然没有惊讶,但眼神中还是匍匐着波澜。
“信臣哥哥聪明,应该早就猜出来了。我不说你也明白,我身边耳目众多,坦白身份没什么好事。”
“好,那我答应你,与你合作。”
“共产党的情况我替你了解,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宁远国民政府和日本总指挥部合作这件事,在国共合作期间,愿无第三人知晓。”
“我明白规矩,放心吧。对外,你我仍各不相干。”
佐藤信臣说完这句话,终于敢抬头望着她。
眼神寂然,喜怒不形于色,已然像一位合格的执棋者。模糊的光影里,只偶尔能透露出陵容的模样。
“嗯。那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了。”
“陵容……”
喊她名字的那一刻,佐藤信臣脑海里闪过太多画面,这些年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如何步步为营,如何权衡利弊。
这么多年,回不去了。
她停住,却没有回头,只是背着身。
“对不起。”
他如鲠在喉,思绪像困在沼泽里一样阴郁,以至于连这三个字都说的颤抖生涩。
一滴冰凉清苦的泪滑落脸颊,即使她已经无数次想到这个场景,无数次告诉自己克制。
“都过去了。佐藤信臣,你我之间,没有富山,没有宁远,只有帝国。”
他呼吸凝滞,沉默过后:“是,我知道。”
“那……你不想见见你哥哥?”
“哥哥……我还活着的事情先别告诉他了。他有他该做的事,我也有我该做的事,不急于这一时。”
“那好吧,北野医院刚刚建成不久,他忙于研究,我也有很久没见到他了。”
她平复心绪后侧过脸冷冷的说:“我知道。掘坟开棺偷尸,源源不断的送到医院。你动手太张扬了,我担心……很快就会被那群共产党盯上的。”
他不以为意:“那又怎样,这只是这个计划的初级实验阶段,等到正式开始,他们也奈何不了。”
“多加防范吧,陈文远那群人,我虽然没有和他们正面交锋过,但他们不是等闲之辈。”
“嗯,知道了。”
佐藤像是有些落寞的转过身去,直到她开门离开和高跟鞋落在木质地板的沉闷声音越来越远。
张少堂那时候呆呆立在门口,看见席桑隅出来,立马有些惊恐的移开眼睛。
“都听见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仓皇:“没……没……”
“不打紧,少堂君。毕竟佐藤这么信任你。”
她眼中仍泛着雾气,张少堂似乎看出她心情不好,就试探着问:“席小姐,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张少堂淡然一笑:“我又不是吓大的。”
席桑隅侧过脸看着他,果然已经不像从前。她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他是变好了,还是不好。
“也好。”
路上,张少堂为了缓解些许尴尬,所以问她:“那个医院,百川君的那个医院……为什么佐藤君取了北野这个名字啊。”
她陷入一种恍惚,目光顿住许久,最后只是释然的笑了笑。
“北野,是富山的一座山。”
是年少时佐藤信臣和渡边百川常常约酒、见面、打擂的那座山。
终年青翠。
张少堂并不完全明白她的释然从何而来,只是忽然觉得,席桑隅仿佛并不完全是他之前以为的那个样子。
所以他也想要和她多说几句,所以他在犹豫过后,试探着问她从前。
席桑隅没有不悦,而是很坦然:“你跟着佐藤信臣,多了解这些,也没什么坏处。”
她坐在后座,神色平静的讲完了那些往事。就好像那些曾经,从来没有发生在她身上一样。
“说起来,像是上辈子一样……”
一九二六年,25岁的裕仁继其父任,称昭和天皇即位。
此时,日本富山的望族,佐藤一族与渡边一族势均力敌,权力滔天。
早在十几年前,日本上层就已开始在名门望族中培养精英。为此,系统安排残酷训练,灌输军国主义思想。
在富山,佐藤一族少爷佐藤信臣武艺超群,擅制计划;渡边一族少爷渡边百川精于医药化合研究、二小姐渡边陵容精八国语言,深入研究中国文化,擅制解药、剧毒、奇香。
他们的父亲都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武士。但由于当时日本十分需要渡边百川在医化方面独到的见解和研究,所以渡边一族更受重视。
佐藤信臣的父亲见渡边一族盛势十分不妥,便想方设法的削弱渡边一族的力量。
于是,渡边陵容就成了这步棋的第一个牺牲品。
佐藤父亲多次劝儿子接受此计,佐藤信臣最终父命难违,只好答应。因知陵容水性不好,所以决定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推她落水,一了百了。
那是,1927年。
“她那个戒指是渡边百川送给她的,她异常珍视。明天她生日必然有风铃祭礼,她一个人去。到时候,她的戒指会掉到天神河里……”
再后来,计划如初。只是那天,佐藤信臣在最后一刻,用影子替下了渡边陵容,远送她到苏联。不想让她再与日本、中国有任何关系,也算是给了她一个从这场纷争当中解脱的机会。
日本富山,那一日,同至喜,同至悲。
后来,席若甫前往苏联寻找稀有原料犀角香,遇见了那个在制香上颇有天赋的小姑娘。
其实这场战争,她从未远离过。
那个时候,她觉得,她既然活着,就不能心甘情愿的放弃原本的人生。她有族人,有亲人,有认定的信仰。
那些从小训练受过的苦和精神上的灌输,无一不在告诉她,她是渡边一族的臂膀,她也应该为这个国家死而后已。所以成为宁远国民政府处长,是她一定要做的事情。
恍如隔世。
“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席桑隅的声音越来越沉,似是想到了什么。
“谢谢你都告诉我。”
“没什么,你常在佐藤信臣身边,帮我多留意些哥哥的情况吧。”
“好,我知道了。”
张少堂望着她略显单薄的的背影,第一次有些懂她从前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