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夏,宁远国民政府。
宁远国民政府外冷冷清清,鸟雀四散。清晨的雾气未消尽,梧桐树淤青色的藤蔓在迷蒙中似乎显得更加盘根错节。
宁远国民政府的所有人在这一天都起的很早,因为席桑隅甚至提前一个月就已经嘱咐过他们:今天要早起,穿戴整齐,宁远国民政府门前集合。
天还未亮,席桑隅、赵胭脂、程小晚、刘尽山一干人等早早穿好了正装,等在正门口。
席桑隅站在最前方偏左的位置上,胭脂、程小晚、刘尽山,甚至雷书阳都不例外,依次站在她身后偏右的位置上。
人人脸色凝重,面色平静,看不出内心波澜。
席桑隅颇有兴致的微微侧过脸看了雷书阳一眼,他眼神茫茫,并没有刻意掩盖那些波澜。
从一九三一年他从平津到宁远,到现在也有四五年了。所以对于后来这几年的相安无事,席桑隅现在还并不能完全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她知道,他很在意今天这个机会,这个能够光明正大的为那个他觉得真正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鞠一躬的机会。
所以她成全他,就像当初把他留在宁远国民政府的那个选择一般无二。
许久,似乎是太阳些许微弱的光芒刺破地平线的那一刻,一排汽车浩浩荡荡的从城门外驶进来,驶进槐序末街,一路向南至尽头,宁远国民政府。
席桑隅眼见着,第一辆车前明显的插了一面党国的旗帜,青天白日旗。
车子,终于缓缓停下。
“宁远国民政府副处长,王仕鑫先生到!”
唱名声响起,刘尽山心惊的朝那人的方向望去。
王仕鑫,这个名字,早年间是听说过的。
十七岁陪祝安仁北伐,战功赫赫,还是祝安仁的表侄,一直是祝氏属意的宁远国民政府处长。
他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仕鑫,唯愿仕途兴旺,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可是席桑隅的突然出现,成了他的最大竞争对手。
她用一年的时间,从平津国民政府的一个小职员,走到科长的位置,成为祝安仁的心腹,甚至超过了祝安仁亲自培养多年的赵胭脂。
传闻中,最后在宁远国民政府处长这个位置的争斗之中,席桑隅为了扫清障碍,在这位王副处的车上装了一包威力极强的炸药。
那个十九岁意气风发的王仕鑫,也就是在那一天,成了半个残废,性命攸关,与这个位置失之交臂。可最后,这件事情也因为没有证据而不了了之。
刘尽山望着他身边肃然而立的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是当年这场战争的见证人。她们也同样面色黯然,神色沉寂。
在那之后,世人对席桑隅的印象就只剩下“心狠手辣”和“不择手段”这两个词。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但时隔多年,与自己无关,也无从谈起。他只知道在席桑隅身边这些年,他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她对这位王仕鑫,是有愧疚的。
想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向了席桑隅。
她听见这个名字,就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某段让她难熬也让人难懂的日子。
一只油亮的黑皮鞋从车门里伸出来,很快下车,脚步清脆,没有一丝拖沓。
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之中,席桑隅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变了,好像又没变,他又让自己感觉,这七年间,变的仅仅是岁月罢了。
眼前这个男人笑着,高瘦的身材,深绿色的国民军装略显宽大。
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的时节,是在民国十八年,八年前。
那时候他十八岁,已是平津国民政府财务处副处长,年少有为,身居高位。
彼时平津国民政府内传言,副处长王仕鑫野心勃勃,身居高位仍想要取祝氏而代之。
可是席桑隅看得出来,那个时候他、她或者她们的眼睛里,都还没有像如今那么多的波澜。
当年,那件事情背后的真相所知者寥寥无几,世人却都为着假象趋之若鹜。
没有人解释,也没有人相信。
他是怎么熬过后来那七年的,没人知道。或许也像自己一样,寄人篱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从没有一刻安生过。不敢信任任何人,为了活,为了报仇。
席桑隅似乎或多或少的明白了他身上所背负的东西。
“副处。”席桑隅少有的向他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从前在平津时,她一直这么叫他。
“席小姐,好久不见。一晃,有七年了吧。”
王仕鑫大抵想了想,从民国十九年春到现在,大抵也已经七年过来了。
他也是这么觉得,怎么就这样的,怎么就这样过了这七年,七年的岁月消耗殆尽。
怎么自己仿佛只是在那辆车上睡了一觉,再醒过来,就为了世俗一句莫须有的流言蜚语而提防陷害,就为了争名夺利而勾心斗角不择手段。他之前从来不明白为什么,或者说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
七年的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的寥寥草草的后半生还剩下什么,还能剩下什么。
唯有报仇。
“是啊,七年了。”
“没想到还能再见吧。”
席桑隅笑了笑:“若不是那场意外,宁远国民政府处长的位置,本该是您的。”
刘尽山从来没有见过席桑隅对一个人这样恭敬有礼。他站在席桑隅身后,垂着头又不自觉的抬眼想要观察王仕鑫。
“不必,我还需要休息……哦,对,这几位,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新面孔。介绍一下吧,处座。”王仕鑫特地着重咬了后两个字,似是嘲讽。
“是,一科情报科科长赵胭脂,二科财务科科长程小晚,您都知道。这位,三科人事科科长刘尽山。”
“王副处好。”
“嗯,年轻人,不错。”
他有些惊诧,因为其实王仕鑫不过比自己大两岁而已。自己或许资历浅些,但“年轻人”这三个字,还是显得略带轻视。
刘尽山仍然恭敬的对他点头示意,对视瞬间,刘尽山能感觉到,随着他看似平淡的眼神而来的,是不怒自威的寒气。
席桑隅回过身,看见雷书阳直立立的愣在原地。
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这位是雷书阳,现在是宁远国民政府的后勤部部长,管着宁远国民政府所有人的生活起居,至关重要。”
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间,王仕鑫似乎很明白席桑隅在演戏,但是他脸上仍旧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大方的伸出右手:“雷部长。”
雷书阳神色复杂,他很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握拳的手不易察觉的微顿,面面相觑半晌,在众人的注视中伸出右手:“王副处好。”
刘尽山和小晚几乎同时看向席桑隅,似乎在为这位王副处对他们明目张胆的蔑视而不满。
席桑隅仿佛纵观全局一般一字未发,眉眼之间并无波澜,而是侧过脸看着和她一样平静的胭脂。
心照不宣中,席桑隅忽然轻笑出了声。
她只是有些感慨,一个从一场爆炸中看上去毫发无损的活下来,一个在枪林弹雨后,还能留着和当年一般无二的手艺。
王仕鑫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终落到席桑隅身上。
“我给您在四楼布置好了办公室还有房间,四楼清净,平常没有人打搅,方便您休息。”席桑隅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涣散的目光聚中,声音因抬高而略显喑哑。
“那就多谢处座了,王某便先回去了,有事随时叫我。”王仕鑫最后说完,便径直向前。
走到席桑隅身侧,他停住,微微侧过脸说:“席小姐,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当然。”
空气似乎骤然变重,王仕鑫脸上的笑意不可言说,故意与席桑隅擦肩而过。
直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席桑隅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迟疑的回过头道:“走吧。”
他们仿佛都明白。
“想必这宁远国民政府,往后,会热闹许多的。”
席桑隅抬眼看着宁远国民政府门口的青天白日旗,笑而不语,掩在长睫下的眼眸如一潭深水。
刘尽山才懂,这位王副处,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往后的日子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