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北街,郑县长私宅。
暮色如一张灰色的大网,悄然撒落。黑暗中只剩下密布的阴云,和无所适从的迷茫孤寂。
张小六躲在这幢别墅的后角,苦蹲了半日。
自那天应下了佐藤信臣,他用了两天就把郑一的行踪摸得清清楚楚:早上八点出门,晚八点准回来,十点左右准熄灯休息。
冬天的风十分猛,小六躲在别墅里,不觉得冷。早上八点他出门时趁警备松动溜进来,到现在一点儿东西都没吃,眼看就饿死了。手中握的那把刀,因为出了许多汗,和着刀具些许的锈味,有些刺鼻。
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小六打了个盹,再醒来的时候,瞥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二十了。
别墅上上下下都熄了灯,四面寂静。他心头一颤,一鼓作气,提起刀朝郑一的房间走去。
门没锁,小六轻便地打开门。郑一早已睡着了,鼾声四溢。
他往床边走了走,床上的郑一还没摘眼镜,穿着西装托着腮,一看就是累了一天,倒头就睡的。
小六举起刀对准他的胸口,不差半分就刺进去了。可是就在这一刻,手却抖了,越来越抖,越来越颤。
他害怕。
从前都是只有别人奚落他的,他连别人半句不是都不敢说,更何况杀人。
“张小六,出人头地,你要出人头地……”
小六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许久,他又再次举起刀,刚要刺下去,手更软了。
刀子从手里滑下去,摔到地毯上。
还好,没什么声音,他吓得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不敢再举刀。
他心里忽然一阵酸楚:难道我就只有给别人提鞋的命?
正冥想着,忽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他趴在门边仔细听了听,没动静。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发声的东西,他瞬间慌了。
“不会是他的手下来了吧?”他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四下张望后,敏捷的钻进了墙角的大衣柜里。
果真,不到一分钟,一个一身黑衣的高瘦身影一举从窗户上跃进来。
那人刚到,拍干净手上的灰,立即从墙上摸到了灯。“啪”的利落声音之后,整个屋子瞬间明亮,刺人眼睛。
小六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拿手紧紧捂住嘴巴。
她顺势往桌上一坐,把皮手套摘下来扔在地上,腿自然的搭在椅子上,摆弄着左手食指的那枚戒指,脸色阴沉,不言不语。
通过柜子未关紧的缝隙,小六看清了她的脸。
盘起来的长发,眉毛画的细而长,眼睛如玻璃片一般透。在这一刻,眉宇间却流露出一股怕人的阴气。
小六记得这张脸,他怕这张脸。
明晃晃的灯光打在郑县长脸上,他缓缓睁开眼,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明亮。
他半眯着眼睛,迷蒙中看见了坐在桌台上的人,立马吓得半死,一下子坐起来,往后紧紧靠着冰凉彻骨的墙壁。
“你……我……”
“翻墙进来的,从那扇窗户。”她抬起手指了指那扇北窗。
她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等了你五分钟左右,你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我会帮你转告的。”
“席桑隅,你……”郑一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极度惊恐下,已全然说不出话。
“该说的,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你猜,明天报纸上,你的名字下面,会登谁的名字?”
郑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你不能杀我!你也不敢杀我,杀了我,别人一定会以为是你做的!”
席桑隅没有和他多说一句,只是缓缓从刀鞘里抽出那把刀:“我给过你机会。”
话音未落,她转身,利刃从他的颈上滑过。
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叫喊,缓缓在她身前倒下,眼睛瞪得出奇的大。温湿的血溅在地毯上,死未瞑目。
她握刀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当”的一声,刀子落地,她戴起手套,从正门出去。
小六从柜子里爬出来,万分惊恐中,还闭上眼睛去探了郑一的鼻息。
“死了……死了……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他默念出了这句话,迟钝的停在原地,直到一股阴气似乎蔓延到自己身上,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和一个死人共处一室。
随即落荒而逃。
他战战兢兢地回到和平饭店,气没喘匀乎,就见郝老板娘穿着旗袍,是最时兴的花色,在高台上独自小酌了一杯红酒。
小六透着灯看过去,她脖子上新添的翡翠项链格外刺眼。见他回来,态度却很平和,从高台上下来问道:“去哪了?听店里其他伙计们说你这两天早出晚归。怎么,忙什么哩?”
没等小六答,她又道:“听说前两天佐藤信臣到咱们和平饭店吃饭了噢,那是日本在宁远的头头哩,你招待好了没有啊?”
小六又没答,她放下杯中酒,快步走到小六跟前儿,轻轻拧了他一把:“问你呢?招待好了没有哇?”
“招待好了,能不招待好嘛,招待不好我还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咦,张小六喂,我发现你,最近说话很冲啊你。谁教你的啊真是的?”
郝老板娘看得出很开心,没责骂他,反倒开起了玩笑。
“好了,那个刘科长刚刚来找过你了,可是你不在。我和他说今天店里不打烊,他才勉强坐了一会儿。我去喝酒啦没有管他哩,可是你不回来他就走了。刚走,你就回来了嘛,真是不凑巧嘛。”
“尽山哥?”
“是啊,晚上八点钟来的,刚刚十二点左右走滴,说明天再来哩。”
“知道了,睡吧。”小六脑子里乱糟糟地全是那件事。
“咦,张小六最近很狂躁诶。”郝老板娘一口吞下了那半杯酒。
小六本是睡不着的,他不知道该怎样向佐藤信臣交差,又该怎样做决定。
踌躇的艰难抉择中,他脑子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或许这次,席桑隅帮了他一个大忙。
——
第二天一早,宁远街头。
“卖报卖报,卖报卖报!宁远县长郑一昨夜惨死家中,是佐藤信臣暗下杀手还是席桑隅存心报复……卖报卖报,卖报卖报!宁远县长郑一昨夜惨死家中,是佐藤信臣暗下杀手还是席桑隅存心报复……”
“给我一张。”刘尽山从人群中给报童递过一文钱。
大概读了一遍,“席桑隅与郑一积怨已久”“开灯杀人”“手段利落”“佐藤信臣与和平饭店张小六究竟是何关系”“矛头为何直指日本总指挥部与宁远国民政府”“宁远通告电谍事件”“下一任县长将由谁担任”几个醒目的大标题像针一样刺在刘尽山心里。
他心里翻涌着一丝不安,犹豫不决中还是抓起报纸,到了和平饭店。
张小六拿着一块干布,恭恭敬敬站在和平饭店门口迎接客人。远远看见刘尽山走过来,似乎面无表情。
刘尽山也什么都没说,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过后,刘尽山问:“小六,你和佐藤有来往?”
“是。”
“郑一也是你做的?”
“是。”
他眼神坚定,字字有力,丝毫不像当年那个胆小怕事的少年。
刘尽山的心仿佛恍然落下:“佐藤信臣是日本人你不知道吗,为什么要替他做事?”
“日本人进宁远,是席桑隅放任的,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张小六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自己心里竟然莫名的高兴起来。
好像从前,只有他照顾自己,说教自己的份。如今,也有机会换过来了。
刘尽山明显愣住了,瞬间沉默。
他比任何人都恨自己无力阻止,可是想要藏在席桑隅身边,就只能不动声色。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小六又平淡冷漠的说了一句话。
“你不也是席桑隅的一条狗吗。”
他的瞳孔蓦然震了震,用一种凄苦的神色盯着他,眼里深厚的悲凉逐渐浮漫出来。许久,那双眼睛终于放下了,然后是失望的苦笑和点头。
“是。”刘尽山转身离开。
小六的眼里蓄着泪,说不出话,直盯着刘尽山的背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
不止是这一刻的距离,而是曾经重要的这个人,从这一刻开始,已经离完完全全抽离出自己的生命。
“尽山哥,从今天开始,我不用再依附你、倚仗你。我能靠自己,扬名立万,出人头地。”
和平饭店,依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只是似乎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小六不顾郝老板娘的漫骂,请辞后离开和平饭店。
佐藤信臣早就知道他会来,很热情的招待了他。
“请坐。你做的很好,小六君。”
“过奖,请佐藤信臣先生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当然,我来安排。明天你就可以接手县长的位置了。我会在和平饭店为你设宴,通告全宁远,你放心即可。”
“还要多谢佐藤信臣太君提拔。”
“我在县长办公的公务楼的地方选址给你盖了一座别墅。另外,这是一笔钱,你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添些东西。”佐藤信臣的指尖碰了碰放置在办公桌上的那一个大保险箱。
“多谢。我还有一件事。”
“小六君请讲。”
“从今往后,我不叫张小六,叫张少堂。”
“噢,这是小事,你做主就好。”
“那我先走了,您忙。”
“少堂君,慢走不送。”
张少堂离开,宁远依旧车水马龙。此刻再看这座城市,好像和以前大不一样。
佐藤信臣在二楼的窗上望着他的背影,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是个狠人,却是个聪明人,很好。”
——
宁远国民政府
胭脂眼看着刘尽山出去,环抱着一叠档案,关紧门站在席桑隅的办公桌前不说话。
席桑隅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什么话就说。”
“佐藤信臣扶持张少堂做了宁远新任县长,明天在和平饭店聚会,也请了你。”
“张少堂是谁?”
“就是张小六。”
“是他啊,也算熟人。”席桑隅倒是一点惊讶都没有。
“县长有什么用,不过是佐藤信臣制衡咱们的一个傀儡。”
“刘尽山知道吗。”席桑隅淡淡开口问。
“知道了。”
她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刘尽山生气我知道,毕竟谁能想到张少堂,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呢。”
“佐藤任用他,好像是因为郑一一事,可是……”
“我们能知道的,佐藤自然也能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因为这样,他才是个有心计、会算计的人。”
“嗯,那明天咱们去吗?”
“先不去,我们还是暂且不要见佐藤信臣的好。你眼光好,明天挑一个贺礼,让刘尽山送去。”
“放心吧。”
张小六,死于1932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