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
李老爷和夫人端端正正的坐在正厅,神色隐寂。
佐藤信臣坐在右侧排椅上,翘着二郎腿,长久用一种透着寒意的目光注视着李老爷。
李老爷命人端上一壶雨前龙井来,让下人们都悉数退下。
茶已经凉透,屋子里并不透光,隐隐散发出一种檀木的幽香。
“我曾在几日前偶然得到一副中国的好药,是本家制的。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制药师,万分荣幸啊。”长久沉默下,佐藤信臣终于以一句奉承开启话题。
老爷夫人脸色凝重,没有开口。
“老爷夫人既然请我喝茶,那我不能白喝。我也给两位带了日本的清酒,可否请两位赏脸尝尝。”佐藤信臣一摆手,张小六端上了那壶酒,并倒了满杯。
李老爷闻了闻那酒,没尝,就搁下了。酒杯不稳,洒一瞬间倒了在桌上。
李夫人一脸担忧,佐藤信臣压了压心下的怒火,直盯着李建。
“我家虽不酿酒,但道理我明白。中国的酒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刚柔并济,回味绵长。你日本清酒寡淡无味,怎可入我中国人的口?”
佐藤信臣脸上划过一丝阴冷的笑容,随即把茶杯摔在桌上:“李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若你自你那小岛日本为我呈一壶酒,喝与不喝,我该谢你三分。今天这么大的排场,佐藤信臣,你当我中国人,都是傻子吗?!”
“先生既知我来意,那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来,是想收购弘生堂大药房及制药秘方。”
“你做梦!”
佐藤信臣嘴角向下撇了撇,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大日本帝国武士英明神勇,怎会强取豪夺?”
他往下拉了拉军装,走到李老爷身前,伏在他耳边低语:“你中国这半壁山河,迟早,都是我的。”
“混蛋!你休痴心妄想。”
佐藤信臣并未多言,只是说:“弱肉强食,千百年来,亦是如此。”
“三天后,我等你答复,否则……”佐藤信臣拍拍李老爷的肩,环顾四周建筑,摇摇头扬长而去。
“老爷……”李夫人向前端上一盏茶。
李老爷没有接过来,他的目光在桌子上那壶清酒上停滞许久,最终沉重的闭上眼睛:“家门不幸。”
“那……三天后……”
“同归于尽!”
李老爷拂袖把那壶清酒砸在地上,破碎的瓷片四散,清酒的酸涩味道渐渐渗入青石地板。
——
日本驻宁远总指挥部
小六跟着佐藤信臣回到他的办公室,和他并排而坐,喝着一壶尚有余温的仙芝竹尖茶。
他四下张望这间布置简洁但很有质感的屋子:木质地板、细雕书柜、水晶吊灯。与和平饭店,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可望不可即。
他的目光扫过窗前阳台的藤竹秋千座椅和黑胡桃木茶桌时,眼神忽然一亮,目光中分明蕴含着万水千山。
或许,他也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方天地,能够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装点。
就像佐藤信臣这样似乎严肃、阴鸷的人,房间里居然有一个与他看上去毫不相衬的秋千。
阳光温暖时,透过纱幔渗进阳台,花草盆栽摆放整齐,坐在秋千上喝一杯茶。
一样的。
他拘谨的拢着手,踌躇中放下茶杯:“佐藤太君,我……和平饭店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等等,小六君,你难道真的打算为和平饭店打一辈子杂?”
佐藤信臣细细的品了一口茶,目光骤然扫过来落在张小六身上,盯得他有些毛骨悚然。
“佐藤太君,我只答应你帮你打听宁远城的大小消息,没有……”
“我知道。你机灵,所以我请你帮我打探消息。可是帮人打探消息,再加上帮人打杂,靠这些,又怎么能够出人头地呢?”
“我……”
“你娘走得早,盼着你出人头地呢。”
看他沉默不语,佐藤信臣知道他对自己的条件是心动的,就继续说:“你仿佛和宁远国民政府的刘尽山有些交情。”
“是。”
“他人不错,人是不错,但不过只是个科长,一言一行需得顺席桑隅的意。你想指望他提携你出人头地可就太难了。”
张小六瞬间反驳,声音却渐渐小下去:“不。我没有想要让他帮我出人头地……尽山哥对我很好。”
“你不明白,无利不起早,放眼当今宁远城,祁家良势单力薄,郑一树敌颇多,席桑隅持中不言。唯一能帮你的,就是我。”
张小六的沉默中,佐藤信臣没有多说。只是三两句,就能戳到他的痛点:“你聪明,不用我往下说。你不帮我,我会找别的人帮我。我想做的事,总归找谁都能做成。而你不一样,你想做的事,只能找我做。”
佐藤信臣似乎料定了张小六会动心。
小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应下了:“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宁远城的县长郑一,前些日子发了一条通告电谍。内容是:要求日军停止对宁远城的驻军,并要求席桑隅解散宁远国民政府。原因是:他觉得没必要。
“所以您的意思是……”
“从前,宁远国民政府成立后,席桑隅独大,见势力难控,宁远才推举美国留学回来的郑一坐上了县长,稍微压制住了宁远国民政府的气焰,两家的仇也就结下了。而今天,我大日本帝国驻军宁远,郑一却想让我们停止驻军,不是显而易见的挑衅吗?”
“他不想让任何人取代他,可我为了这中国的繁荣,只好取代他。”佐藤信臣阴笑。
“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郑一是个会读书写字的文人。宁远城你熟,想打探清楚他的地址和作息对你来说不是难事。事成之后,你将会是宁远城绝无异议的县长。”
佐藤信臣走近,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小六胆战心惊,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的答道:“好。”
“眼下,我要处理李家弘生堂大药房这桩事,不急,限你半个月之内,要不动声色。”
“我……我明白。”小六攥紧了拳头,咬紧牙关点头,内心却如同一团乱麻。
——
宁远国民政府
席桑隅把一个档案袋丢在桌上:“他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是,我们忍了他那么久,一点儿都不知收敛。”程小晚叹了口气,把那个档案袋摆好。
“我要见他。”
“是。”
午后,阴云笼罩下,宁远国民政府一片晦暗。
郑一大摇大摆的推开席桑隅处长办公室的门,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随即坐下。
她倚靠在办公桌的正中间,目光犀利落到他身上:“郑县长近来可好?”
他翘起二郎腿,无意中把桌面的茶杯打翻在地。茶杯碎裂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屋子里似乎被格外拉长。
郑一丝毫不在意,反而故意挑衅的拉长声音回答:“好,席小姐若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就更好了。”
“凭什么?”席桑隅本来挂着一丝假笑的脸瞬间阴下来。
“就当是为了宁远的百姓,席小姐不妨想想,小小宁远,三个政府,百姓们吃得消吗?”
“现在是中华民国,当然只有国民政府。李县长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桑隅,我们是老朋友了。大势所趋,你还看不出来吗?”
“三个政府,各有其权。宁远国民政府不得人心,日军又不好对付。你假装是个清正为民的好官,就想当然的以为会有追随你的人。等到我席桑隅这个宁远国民政府处长的位置坐不住了,你再顺理成章的投靠日本人,让他们扶持你。正如你所说的,大势所趋嘛。”
“什么意思。”他额间渗出巨大的汗珠。
“日本人不会坐以待毙,不会真心帮你。我,也不会让你活到明天。”
“你……你疯了你席桑隅!丧心病狂胡言乱语。”他忽然抓起公包,跑了出去。
赵胭脂走进来,回望了一眼他慌忙逃窜的背影:“丧心病狂,说的是他自己吧。”
“他还真是不怕死。”
“用不用我……”
胭胭话未说到一半,桑隅抬手:“不用。”
“是。”
“忍了他这么久,我也算是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