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街
李知夏在前头走,祁家良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后头。
“知夏,我这两天要去北平一趟,不能来看你了……”祁家良走两步跟着快跑两步,却还是追不上李知夏。
“知夏,知夏,你听我说,你去年的腿伤还没好全,别走那么快。”祁家良最近仿佛又壮了一些,走两步路喘得厉害。
李知夏回头瞪了祁家良几眼,也不理他。
“知夏……你听到没有。”
“祁家良你别烦我!”
“那你路上慢点,我过两天从北平福记带你爱吃的杏仁豆糕回来。”
“你快回去吧,我要回家了!”说完,她理也不理祁家良,一颠一颠的跑了。
——
刘尽山安顿完最近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情,才想起来,似乎那天晚上,有些忽虑了小六的情绪。
他趁着闲下来,就往和平饭店去。
那是冬天,刘尽山、张小六和杨秋生三个人面对而坐。店里的水汽向上蒸腾,杨秋生微微皱着眉,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尽山看着对面这两个在他眼里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子,似乎心事重重。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所以沉默后只是拿起新榨的梅子果汁,为他们倒上。
“尽山哥,今天不喝这个。”
杨秋生把那杯果汁推到一边,拿起旁边的一瓶酒就咕嘟咕嘟的喝下去。
刘尽山和张小六有些诧异,只愣愣的坐在那里看着他。
他喝完那瓶酒,酒水从他喉咙里滑下去的声音格外清晰。沉默许久,他忽然声音深沉的说:“今天,我是来跟你们告别的。”
“告别?!”张小六忽然大叫起来。
“我要离开宁远了。”
刘尽山听见这话,仿佛感知到离别近在眼前,但他只是点点头问道:“秋生,为什么想离开宁远。”
“尽山哥,你不是说过吗,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从出生就待在宁远,现在我想出去看看。”
“那我怎么办。”张小六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你和我一起去……”
杨秋生同样心里没底的说出来这句话,看见张小六的眼神暗下去,他有点失落的笑了笑,眼里弥漫上一层雾气:“或许有一天,你愿意去找我了,又或许我出去没多久又回来了。或许,再回来的时候,我就是大老板了。”
刘尽山听了这句话,不再问他,只是默默夹了菜吃。
“谢谢你尽山哥,让我看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原来我也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也能过更好的生活。现在,也应该去找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杨秋生鼻子一酸,眼眶泛红,嘴角微微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尽山就摆了摆手。
“没关系。”
“其实吧,这几年在宁远,遇见你们俩,第一次让我觉得,有家的感觉……”
刘尽山沉默的坐在他的对面,听着他的感谢,和他每字每句的理想,眼眶有些湿润。
或许是感慨他长大了,或许是有些羡慕他,比自己更加自由。
应该说是,能够更明目张胆的去追寻。
张小六的眼泪簌簌而落,他半哑着嗓子:“在外面好好的,等你出人头地了,我还要仰仗你呢。”
“当然了。”
“小六,也谢谢你。”
张小六不知所以的点头,脑袋的嗡嗡声中,听见他说了一句:“我要走了,再见。”
“一路顺风。”刘尽山举杯。
“一路顺风。”
三人碰杯,而后一饮而尽。
刘尽山站在城门口眼波如水,望着杨秋生背着行囊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隐没在一片山林之后。
他回过神,语气温柔:“小六,你呢。有没有想做的事情。”
方才饭桌上三个人推心置腹的话,并没有拔出来张小六心里那根刺。在那天之后,他和刘尽山之间,就仿佛隔了一道厚重的墙。即使他也并不想离他越来越远,但是他没有办法。
张小六话到嘴边却又噎了回去,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适应和刘尽山这样说话,只是笑了笑:“尽山哥,你是觉得,我现在这样很没出息吗。”
“当然没有……还在怪我?”
“没有,我是真心的,谢谢你。我先回去了。”
他迎风而去。
——
穷冬烈风,愁云惨淡万里凝。
那天之后,刘尽山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和平饭店看望小六了。
今天店里的生意很冷清,没有几个人。小六打扫完了西阁和楼上包间和客房的卫生,也插好了瓶花。
郝老板娘今天出门,据说是去什么平津的“珠满西楼”里头买首饰,得去两三天,暂且回不来。
小六捶了捶大腿,在前台将各种酒倒好备用,然后在靠角落的一个桌旁坐下。难得敢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手托腮望着窗外。
“恐怕刘尽山是忘了还有张小六这么个人了吧。”张小六默想。
佐藤信臣停在门口,观望和平饭店的雕栏玉砌,高而大牌匾上装点的许多小彩灯。一层大厅的高档桌椅,富丽堂皇。插花都是鲜艳的各种色调搭配,一个看上去不大的小孩子正在往一排玻璃盏里倒酒。
他满意的走了进来,同时冲几个随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止步。
“有人吗。”
张小六一下子站起来,看见眼前站了一个穿着军装的日本人,着实吓了一跳。
“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佐藤信臣用蹩脚的中文,大概说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我!我在!”小六呆呆地喊了两句。
“我要吃点东西,随便做两个菜好了。”
“好,好。”小六即刻吩咐了后厨,将佐藤信臣迎进来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很快,菜便上来了。
各色菜品都盛在五色的玻璃盏内。先是一道藕粉桂花糖糕,上头点缀着细小的桂花碎,酸甜可口,还有桂花的清香;红烧肉汤汁咸香,肥瘦相间也不腻口;油焖大虾个个肉质紧实;宁远烤鸭皮酥脆,内里肉质鲜美;竹荪鹅肝汤高汤浓郁,味道鲜美。
佐藤信臣拿起筷子,竟不知道先吃哪一个好。
小六像平常一样端茶倒酒,十分殷勤。
“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六。”
“喔,小六君。你们家的菜,大大的好吃。”佐藤信臣竖起了大拇指。
“谢谢夸奖,谢谢夸奖。”张小六又拿青花瓷的酒盅为佐藤信臣满上了一杯岁常青。
“小六君,鄙人佐藤信臣,想请小六君帮一个忙。”佐藤信臣开始试探着问他。
“不敢当,不敢当,您请讲。”
“鄙人初来乍到,许多地方我找不到。我的信鸽子,前两天死掉了,所以想请小六君帮我带带路,打探打探消息。”
小六也不好拒绝,大概一想,也没什么不好,就应下了:“行吧,我帮您这个忙。只是,这店里的活不能耽误了。”
“好,鄙人在此先谢过小六君了。”
“您慢用。”
佐藤信臣看着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唯唯诺诺的样子倒是很像曾经在父亲面前的自己。
亲切感之下,他边吃边和张小六唠着闲嗑:“小六君,前些日子我受了腿伤,手下人给我带回来一副中药,吃了几天果然好了。中国的药真是药效不错。”
张小六思索了一下:“嗯,宁远的中药大多是李氏弘生堂大药房制的,他们家的中药调理身体最好了。”
“哦?为什么是弘生堂的药效最好?”
“听说……也只是听说,他家祖上三十六代都为医者,还出过十几位御医。”
“难怪。”
“听说他家祖上还传下来一张秘方,记着所有从轻微小伤到各种疑难杂症的配方。而且这么好的生意,却一个伙计都不雇,自己家人亲力亲为。夫妻两个跑遍各地寻找合适的药材,研究配药,亲自试药,难怪效果好。”
“秘方?”佐藤放下筷子静静听着。
“嗯,药这种东西嘛,大都一样却都有细微差别,各家有各家的配方。都是自己慢慢研究出来的。李氏弘生堂大药房的药效果好,大抵还是自己家研究出来的配方好啊。”
“那别的大药房靠什么吃饭?”
“正因为这个,前两年有一家同行看不过去,就偷偷在李家大药房的药材里掺了假。谁知道李老爷发现了,本来那么几百斤的药粉里掺了几两几钱的假药,其实拿出去卖也不妨事的,可他偏偏是把几百斤药粉全都扔了重新配药。所以后来慢慢的,宁远也就剩下他们一家大药房了,其余都合并或者转让了。”
佐藤信臣很不屑地瞧了小六一眼,擦了擦嘴说:“我想亲自去看看,请小六君带路。”他把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
“是。”张小六忽然高兴起来,赶忙跟上去。
好像是这样的,已经很久,没有人和自己聊天。也很久没有人,没有怜悯、没有不屑的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一样。
心事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