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富山,佐藤族府。
佐藤信臣踌躇许久,小心翼翼的推开了父亲屋的木门,两步走进去鞠了一躬:“父亲大人。”
他父亲那时正穿着那件伴随着他童年压抑记忆的黑色和服,跪坐在地板上沏茶,见他进来,头未抬一下,道:“坐。”
佐藤信臣跪坐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彩绘瓷杯,细品一口茶。
他父亲的脸上是一种透着轻蔑的笑:“中国的茶的确不错。”
“明天就是出征的日子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十年磨一剑’。好好为我佐藤一族打这一仗,你父亲走到这个位置,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如果战胜回来,就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功臣,输了……”
“我明白,父亲大人。”佐藤信臣有些手足无措,低着头显得很拘谨。
他父亲从小对自己要求严厉,甚至苛刻。这么多年来,每一次他和父亲单独相处,都有这种不适感。
“渡边陵容已经死了,眼下你只剩渡边百川一个对手。你记住,要败,你与他都葬于中国;要胜,我要你自己平安回来,他葬在中国。”
“父亲大人……”他听见这句话,立即起身,摇了摇头。
“渡边家与佐藤家都是富山的望族,两家更是世交……”
佐藤信臣知道,父亲又要把那些积年旧事拿出来训诫自己,随即无奈的沉默下去。
父亲摆摆手让自己坐下,他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重新跪坐于席上,不敢插话,只好垂头等着父亲说完。
“渡边家有百川一个精于医药研究,陵容一个精于语言,也跟她哥哥学了不少东西。你是我佐藤家的独子,可他们两个也不差。十年前,你们几个的使命就早已被安排:陵容精中文,到中国做特工,送密令、情报,为你们铺路;百川则研究化合武器。你只是有上战场杀人的命。到荣耀归来的那一天,你又怎么能是大日本帝国的荣耀!渡边百川在,你就永远走不到他前面,你还不明白吗?!”
这些父亲在这十几年里说过无数次的话在他的耳边盘旋。而父亲话里所谓的那些敌人,正是他曾经最要好的朋友。
佐藤信臣内心并不是毫无波澜,虽然知道结果,还是小声反驳父亲:“陵容已经死了,百川不能再有事了……”
随即是一阵他早已经预想见的暴怒:“你五岁就立志的将军梦,都忘了吗?耻辱!”
他沉思了半晌,沉沉的应下来:“父亲大人,我明白了。”
他父亲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替他续上茶水,淡淡道:“你不必自责。渡边陵容,她本来也没有活到十五岁的命。”
佐藤信臣听见这句话,眼神疑惑。
父亲眼里有一阵波澜,思索片刻后淡淡道:“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告诉你也没什么。”
于是父亲绘声绘色的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关于那个叫渡边陵容的姑娘的故事。
佐藤信臣听完,眼眶已经红透。复杂情感交织下,那把长久插在他心口的刀似乎忽然重新被人旋转、扭动。他的心脏无法避免的再次阵痛,鲜血淋漓。
他不敢表现出来,在父亲一贯的言辞犀利下,只能先佯装答应。
“记住,我不是让你杀了渡边百川。而是他自己,为我大日本帝国身亡。”
“是。”
茶凉了,佐藤信臣起身,辞别父亲。
梦境
渡边百川骑马从远处山丘上奔下来,一脚飞过去踹了佐藤信臣个措手不及。
“你又输了。”渡边百川笑了笑,把倒在地上的佐藤信臣扶起来。
输了比试,佐藤信臣总是一脸阴沉。
“别不高兴,陵容说酿了新酒,让我给你带着呢。”
听见这句话,他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一丝笑意。
那是七岁。
佐藤信臣把刀丢给百川,拖着受伤的手一拐拐的走回去。
那是十岁。
“信臣哥哥,你就别哥哥跟计较了,你还不知道他嘛,从小就是这样。”
她拿出一屉食盒,里面是佐藤信臣最爱吃的橘饼。
“我知道了。”佐藤信臣冲渡边陵容笑了一秒。
那是十三岁。
可惜从小长到大的情分抵不过三颗野心。
混沌的长夜中,佐藤族府灯火通明。摇晃的白色烛火被从窗户刮进来的风吹的忽明忽暗,佐藤族的先人神位下,长久的跪了一个少年。
“一定要这样吗,父亲大人。”
“十几年的努力不能白费。他兄妹不死,你在天皇眼里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早下决断吧。”
那是十七岁。
第二日的场景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渡边陵容十五岁的生日。可渡边族府素服上下、哭声一片,他没有去。
他最后只是选择在渡边族府后门那棵繁茂的老桑树下跪了整整一日。最后送灵的时候,他同样默默在角落里留下了一滴眼泪。
一切都天衣无缝地瞒过去了,只是渡边陵容在那十五年里,每一次见到他时对他的温柔笑容、每一次和他共同研究医书古籍时笔尖轻重落在宣纸上的样子、每一次见面她带给自己的橘饼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还有曾经那些一句句的“信臣哥哥”,仿佛就从此篆刻在了自己的梦境里。
他从梦里醒来,天已经亮了。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这个梦从十七岁那一天就一直在做,做了四年。
四年,他没有一刻忘记过她躺在那一小方天地里,双眸紧闭的样子。
那天之后,渡边百川也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的郁郁寡欢。他们的见面、交流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寒暄后的擦肩而过。
佐藤信臣,他也恨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不能不听他父亲的话,不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有大志向的人。所以为了他所谓的志向,不能不抛却这些感情。
他缓缓起身,从镜中窥探自己的模样,摸了摸衣架上那件似很粗糙的军装衣面,也是时候离开了。
——
1932年末,宁远陷落。
佐藤信臣骑着一匹瘦马,渡边百川骑着从小一直跟着他的那匹马缓缓前进。
南城门早早地就聚集了宁远城的民众,他们躲在暗处。这些老老少少有的议论着什么,有的穿大花棉袄的大妈还在嗑瓜子,对这一切指指点点。
城门大开。
一群步兵后面,佐藤信臣在马上远远笑着,他一个翻身跃下马,装作一个文弱书生的样子和稀稀落落的民众打招呼:“大家好,我叫佐藤信臣,来自伟大的大日本帝国。来这里,是为了“大东亚共荣”政策,就是和大家分享我大日本帝国的好东西……”
佐藤信臣自认为中文不错,满脸堆笑。说几句推一下眼镜,没有注意别人是否理会,只是自顾自解说着。
“这日本人还会话中国话呢。”
“说的啥,呱哩呱啦的听不清楚呀。”
佐藤总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练得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事实上,他的中文是有一些口音的,听起来很蹩脚。
百川在他身后沉默,一字未发。
佐藤信臣说完这些假话,就着急驱赶走了百姓们:“都散了吧。”
人群散去,渡边百川看着宁远城门并无防守,在他身后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进宁远……这么轻松?”
“她知道打不过,所以连打都不愿意。不过也好,这也是苟延残喘的一个上策。”
“你能容的下宁远国民政府吗。”
“这个就得看她愿不愿意俯首称臣,为我所用了。”
“我听说,宁远国民政府处长是席家二小姐席桑隅,也是个精明能干,雷厉风行的人。”
“席家……”佐藤信臣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并没有说出口,而是话锋一转:“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不必急于一时。”
说完这句话,佐藤信臣脸上的笑容也散去,他回过头冷脸对渡边百川说:“安心做你该做的吧。”
“是。”渡边百川的脸上掠去一丝忧伤。
“去给宁远国民政府处长席小姐送一份礼物,说改天我必亲自登门拜访。”
“是,佐藤君。”他们之间的一字一句已然生疏。
宁远,夏天过后,雨季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