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刘尽山按席桑隅的吩咐,从李家弘生堂大药房照着她亲自配的方子抓好了中药。
席府很好找,槐序末街人群最喧闹的和平饭店处,再往右拐去走一小段路程,就是这座全宁远最富丽堂皇的院落。
刘尽山站在席府门口抬眼望去:古色古香的漆色大门,高悬的梨木黑色牌匾上赫然写着“席府”两个描金的篆书大字。
雕栏玉砌,朱门深院。
院内圆形拱门篆刻家族兴盛愿文,正厅前许愿池内铜钱粼粼,鱼翻藻鉴。
绿蔓青芜,苔痕上阶。家丁们排排迎接,带着他到见客大厅稍坐片刻。
檀木茶桌正中间摆着一架鎏金兽首香炉,丝丝缕缕云纹般的烟雾在内室缭绕,木质香气悠远沉郁。
后院庭前一颗老槐树长久繁茂,亭亭如盖。
春日乍暖还寒,屋子里倒很暖和。墙面也散发着淡淡梨香,正厅左侧有一架石纹流畅自然的云石屏风。而后,是一面极为少见的木嵌陶瓷香药墙。
刘尽山收回视线到手中这盏松香凛冽的茶,忽然想到:这个院子,自从三年前席老爷去世后,一直是席欣峣一个人在住。
说到席老爷席若甫,其实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少年时名盛宁远,善识百草,制奇香。只可惜夫人因为一场大火早逝,自己也积劳成疾。一双儿女,在制香这方面,倒是席桑隅更像父亲。除了制香,还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药理天才。
刘尽山恍惚觉得,席桑隅如果不做宁远国民政府处长,或许也能兴盛旧业。无论制药、制毒,还是制香,都能有一番天地。
总之,走哪一条路,似乎都比现在好。
此刻,席欣峣伏在榻上,伸了个懒腰,看见窗外似乎阳光明媚,脑袋里忽然闪过一幕:
自己举着酒坛子,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尽头高声呼喊:“以后我席欣峣养你!”
席欣峣只是觉得有趣,觉得她迟钝。自己是个臭名昭著的纨绔浪荡子,席欣峣好奇她为什么没在看见自己远远走过来的时候就赶紧跑开。
他忽然想出门散散心,听下人们说宁远国民政府的刘科长来看望他,就不耐烦的披了一件褂子往见客厅去,打算先把他打发走。
刘尽山这是第一次见席欣峣,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就连走路的步伐,都与传闻一一对应。
“席少爷,我是宁远国民政府的刘尽山。这是处座让我给你抓的药。”刘尽山把那包药递过去。
席欣峣可能是因为席桑隅的缘故,也同样觉得刘尽山惹人厌烦:“本少爷受了点风寒,还能劳动你们宁远国民政府的人来问候,不敢当。”
刘尽山暗自笑了笑:果然兄妹一脉,他身上那种没来由的骄傲感,倒是和席桑隅很像。
他并没有生气,自己不过是按吩咐办事。坐下喝一盏雪顶含翠的功夫,就像工作一样事无巨细的问候了席欣峣的近况。
席欣峣也同样并不十分看得上眼前这位刘科长,反倒觉得他和席桑隅一样,故作深沉。
须臾,席欣峣撇撇嘴:“本少爷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走!少爷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刘尽山似乎料想到席欣峣要带自己去哪,就百般推脱:“少爷,我宁远国民政府还有公事。”
“她能有什么公事让你办。”
席欣峣为他所谓的“公事”翻了个白眼,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看刘尽山有些迟疑,随即一把搂住他,生拉硬拽的把他带走了。
——
槐序末街百乐门
昼夜不分,纸醉金迷。
百乐门的大牌匾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来回变换着颜色。
刘尽山站在门口望而却步,他其实也不喜欢这种人群嘈杂的场景。只是在席欣峣的再三要求下,还是一个人坐到了这片灯红酒绿的最角落。
大厅里,不过是某个西装革履的少爷牵了某个长相清秀小姐的手跳一支舞,某个斯斯文文的先生又请某个烫发穿旗袍的夫人喝了一杯红酒的俗套桥段。
法国香水的味道四处弥漫,吧台的调酒师手法娴熟的把一杯一杯现调好的酒品递出去。
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席欣峣摇晃着手里的一杯红酒和刘尽山碰了碰杯。
“席少爷……”刘尽山显然是对这里的环境不大适应。
“别客气,今我席欣峣请你,放心。”
刘尽山没来得及答一句合适的话,旁桌的几位都放下了红酒杯鼓起了掌。和着掌声,华彩灯光汇到正前方的大圆舞台上。
一个姑娘穿着高跟鞋,不疾不徐的从百乐门珠玉帘后现身。她温柔大方,笑意盈盈的站到舞台中央,灯光缓缓变成玫红色聚集在她身上,悠扬的音乐响起。她向台下深鞠了一躬:“欢迎大家来到百乐门。”
她缓步走到舞台的一角坐下试弹,而后手指起伏落在琴键上。琴音如高山流水,疏烟晚岫。
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秒漂移了黑白相间的钢琴键,而是往台下的观众席看去。
席欣峣就坐在第一排,还是穿着一件淡黑色的长衫,双手并拢看向台上。
席欣峣打量她,白色缎面礼服,白津津的颈间是一串温润柔和又坚韧无比的珍珠。
她也烫了那时最好看的卷发,眼角的金粉映着灯光发出一种亮色的光。
席欣峣呆呆地望着她,想着:这姑娘似乎在哪见过。
刘尽山看了那个姑娘一眼,盯着席欣峣调侃他道:“这姑娘的歌倒是唱到少爷心坎里了吧。”
席欣峣一笑:“她叫什么名字啊……”
“许汤汤,你没听刚刚……”
许汤汤?
“是她啊。”席欣峣的脸竟有些红了。
刘尽山不解地问他许多,他都不答,只是思索着:为什么自己花花世界里过了那么久,竟然会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如此难以忘怀。
许汤汤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下台致谢后在化妆间的凳子上坐下,把繁杂首饰换掉,去吧台调一杯酒。
席欣峣在酒台前坐着,心里虽忐忑,但还是看见便拦住了她。
许汤汤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脸色变得难看。她刚想狠狠地踩他几脚,再骂几句离开,好在还是忍住了,脸上恢复了笑模样,礼貌的对席欣峣点了点头。
席欣峣疑惑:“你不记得我吗?”
许汤汤不予理会,回头想从席欣峣身边过去,红酒却被呆立不动的席欣峣碰倒在桌上。
她四下环顾,对站在一旁的刘尽山说:“先生,能帮我重新调一杯酒吗。”
“当然,想喝点什么,许小姐。”
“一杯近水楼台,谢谢。”
刘尽山点点头离开,从吧台重新精细的为她调了一杯冰蓝色的鸡尾酒。
许汤汤摇摇头看过去,见刘尽山走远,往前半步到席欣峣身边:“我不记得了,席少爷也别记得了。”
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和这位传说中的纨绔子弟扯上任何关系。
“为什么?”
“席少爷这种人,我招惹不起。”她虽然在笑,但眼神仍像一把锐利的刀,长久的刺在他的眼睛里。
“我是哪种人?”席欣峣疑惑里带着一丝怒气,又在脑海中搜索着“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
似乎是昨天挨了人家一记耳光之后,还巴巴的自报家门来着。
许汤汤有些无语的笑了笑,片刻,她微微弯腰接过刘尽山递给她的酒,道谢后离开了。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背身给了席欣峣一个大白眼。
刘尽山看戏一般和席欣峣对上了眼神,不知他是何表情。索性已经到了深夜,刘尽山正好开车把席欣峣送回府上,自己回了宁远国民政府。
席欣峣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偌大的席府,除了下人,只有他自己,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想到那句:“以后我席欣峣养你”,他总觉得有些羞耻,或者遗憾。
遗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那个时候,还并不觉得那就是喜欢。
怎么会就这样奇奇怪怪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呢,没有原因,无需说明的喜欢。
她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和其他人比起来,漂亮了那么一点点、温柔了那么一点点、果决了那么一点点……
“许汤汤……”他默声的写下这个名字,又拿墨汁密密麻麻的涂掉攥成纸团焚烧。
他总是想: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喊完那句话,她会停住那么久。
席欣峣想去找她,但他竟然有些不敢。自卑竟源于从前自己的种种。他第一次觉得,从前的席欣峣有多不堪,多配不上她。她那句“这样的人”就像横在他胸口的一根刺,只要是想到这句话,他便忍不住想抽自己几个嘴巴。
“我不会真的喜欢那姑娘了吧。”
说是喜欢,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或许自己还从来不懂什么是喜欢呢。
长久无眠中,他叫来管家,给了他半袋金子去做一件东西。又命他明早请全宁远城的人来席府门前观礼。
第二天一早,席欣峣就把祖上桃心镶金的桌子搬出来放在席府门前,桌子上竟赫然摆着一个纯金打造的盆子。盆里是一半加过檀木香粉的清水,水面波澜中漂浮着几片玫瑰花瓣叶。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望见这种情状,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正时的时候,席欣峣到祠堂为列祖列宗上了一炷香,然后阔步走到席府正门口。
人们打量他:一身黑色的西装笔挺,摘下了从前总是把玩的眼镜子,眉眼间终于有了几分二十几岁少年的英气。
他严肃的正了正衣襟,一本正经:“感谢各位来席府观礼。今天,我席欣峣在此向大家承诺,往后我席欣峣,如同今天之礼,金盆洗手。”
说罢,他把手放进金盆中,水盖过手腕,浸泡了几分钟,又轻轻地搓洗干净,拿干毛巾擦干。
“谢谢。”他昂首挺胸后,又学着许汤汤的样子深深对民众鞠了一躬。
席桑隅让刘尽山来看热闹,看看席欣峣又是在出什么幺蛾子。
刘尽山默默站在人群中,本来打算来兴味盎然的看会热闹,结果席欣峣似乎不像是开玩笑,还让管家把金盆卖了折了现银分给宁远百姓,当做见证。
刘尽山在远处不知何意的闷笑,最终和人群一拥而散。
或许除了席欣峣自己,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
——
春雨淋漓,屋檐与地面之间的空荡处长久的站了一个人。
他少见的重新订做了一身西装,抱着一捧玫瑰花,站在百乐门门口,等着一个人。
小雨稀稀落落,许汤汤撑着伞从和平饭店回来,远远望见席欣峣像个木头人似的立在那里,有些不自然。
她已经听说了他“金盆洗手”的故事,觉得有些有趣,倒想看看他能不能说到做到。只是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礼貌的给了他一个微笑。
“等等,许小姐。”
她回过头,白色帽檐下露着的半张脸,依旧是温柔谦和的模样:“席少爷,有什么事吗。”
“许小姐,我很喜欢你……你那天弹的钢琴。这束玫瑰花,你就收下吧。”
许汤汤思索片刻,还是出于礼貌把花接过来抱在怀里,她的伞面也同时为席欣峣挡住了一半的雨雾。
“谢谢你,席少爷。”
“你要记得我,我每天都会来的。”
席欣峣像个孩子一样大笑起来,长久的望着许汤汤白色帽檐网纱下的温润眼神,沉默。
岁月荒凉,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