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初。
浓重土壤色的砖石壁垒成一座座高楼,矗立在宁远最繁华的地界。深夜繁华褪去,月亮高悬于顶。高楼林立后的旧青石巷子,此刻月色如水,石板结霜。
席欣峣喝了许多酒,东歪西撞,醉醺醺地走在街上。撞了四五次墙后,神叨叨般生气的把手上的一个酒坛子摔在地上,混沌中又莫名地撞上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很瘦,穿着高跟鞋,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正匆匆地跑过去,自然是差点被席欣峣撞倒。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姑娘看上去脾气很好,并没有责怪席欣峣,反而温柔的道了歉,打算赔偿。
她弯下腰捡了酒坛子的一片碎片,有些手足无措。
无言以对中,她抬眼看着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子。
他身上穿着一袭烟灰色的长衫,布缎光泽很好,虽然颜色低调,但看得出家境殷实。
想到这里,她把本来想要拿出一叠票子表达歉意的想法收回,有些踌躇不决的盯着他看,仿佛在等一个答复。
他长得很好看,睫如鸦羽,根根分明。眼皮薄的能看见血丝,绯红从脸庞蔓延到耳根。此刻正因为醉意而闭着眼睛木在原地,嘴角却仍然勾着一丝戏谑的笑容。
正当她收回目光,打算从他身侧离开时,席欣峣摸摸头,醉意中觉得一阵剧痛:“谁打本少爷!?”
她本来就对眼前这个长得好看的醉汉无感,只是毕竟还是因为自己跑的太快才无意撞到了他,才打算停下来问问他有没有事情。
现在好了,看着他半句话都说不完整的样子,她也不打算和他沟通了,只想赶紧离开。
大约是发觉了不对劲,席欣峣就扶着墙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前逼近着。他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攥着剩下的那个酒瓶子,身上散发着隐隐酒气:“你什么人,敢撞本少爷!”
“不好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他闭上眼,头晕乎乎的,不知怎的居然问出来这句话。
那个姑娘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压低声音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
“许汤汤。”
席欣峣是远近闻名的不学无术,脾气暴躁。最大的爱好就是喝点小酒、听点小曲。此时此刻,醉意中还是死性不改,忽然笑眯眯的攥住许汤汤的手:“姑娘,你长得还不错。”
许汤汤听见席欣峣这句话,一阵厌恶感涌上心头,骂了一句:“神经病。”
其实他并不是完全神志不清,但还是假装没听见她那句话,借着一阵酒劲,忽然迷迷糊糊地搂住了她的腰。
席欣峣越靠越近,鼻息交错的温热中,他错愕的以为她的迟钝就是顺从,于是扣住她的手按在墙上,想要顺势亲吻她的脸颊。
她眉心紧蹙,还没等到他靠得太近,一把抄过他右手里那个酒瓶子,狠狠朝他身上砸过去。
席欣峣还没反应过来,她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落在了自己脸上。他瞬间清醒了不少,玻璃瓶砸在身上的痛感开始蔓延。他还有些懵然,愣怔着往后退了半步。
许汤汤怒气冲冲的瞪了他一眼,又念叨着骂了一句“神经病”,跑了。
她跑的像风一样,席欣峣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又一阵酒劲上来,故意提高声音冲远处喊道:“对不住,以后我席欣峣养你!”
那个背影似乎停了一下,又更快向前跑了。高跟鞋有些不连贯的踩在地面上声音越来越远。
他晕乎乎地倒过去,又在梦里莫名其妙的拿三四个酒瓶子砸了自己的头。
后半夜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凉了半截。路人才叫了席府的下人抬回去,不分昼夜的睡了几天才缓过来。
恍若梦里重逢。
——
日暮苍山无归途,人间温柔。
刘尽山拍了拍衣裤上的灰,从电务室取了叠文件,朝处长室去。
“报告。”
“进。”
“处座,先生从平津发来的密报。”刘尽山伸手递给席桑隅。
席桑隅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密函:“知道了。还有,你出去订一个饭局。今天晚上,叫上胭脂和小晚,我们商量商量当今局势的问题。你们最近工作也辛苦了,应该出去放松放松。”
“是。处座,还有一件事……席少爷病了。”
席桑隅盘着一串檀木珠子的右手忽然停下,然后淡淡的问:“席欣峣又去哪儿鬼混了。”
刘尽山本想把他从程小晚那听来的风言风语告诉席桑隅,深思熟虑后,还是没有开口。
席桑隅叹了口气:“有病就治,我没空回去看他。忙完这段时间,你买点东西替我回去一趟吧。”
“是。”
——
槐序末街和平饭店
刘尽山进门时,给小六和秋生带了从街尽头摊贩那买来的糖葫芦。
“哥。”张小六在和平饭店放下抹布,一脸欣喜的奔出来迎接他。
“小六,店里忙吗?”
“不忙,特别好。日子久了,慢慢攒钱。”
杨秋生听见门外面熟悉的声音,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刘尽山和张小六身边:“我自己做的桂糖糕,包好了。你俩偷偷拿着,别被郝老板娘知道了……”
“好,你长进了。”刘尽山玩笑着说,一并把秋生递过来的纸包放进衣兜中收下。
“尽山哥,今天来,什么事。”杨秋生问。
“晚上我和几个同事来这谈事,得麻烦你俩去好好安排一下。”
“我知道了,放心吧尽山哥。”张小六咬了一大口糖葫芦,似乎有一点点酸。
他还没来得及吃完,和平饭店,就到了每天最忙的时候。
晚上,月落。
饭局上只有四个人,却摆了一大桌子丰盛无比的饭菜。那碗油汁满溢的红烧肉动都没动,张小六拿着抹布站在饭桌前面,咽了口口水。
席桑隅白了张小六一眼,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刘尽山,示意他先把张小六打发出去。
“那个,小六……你先出去,我们谈事。”
“好。”张小六似乎有些失落,听见这句话,像受了委屈似的,悻悻的走出去。
“处座,如今国共合作,还怕一个小小的日本?”刘尽山眉头紧皱,声音平淡中带着一丝颤抖。
席桑隅一笑:“国共合作?记得几年前,是有人提过这么一句话。不过,先生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了。”
刘尽山不再说话。
“处座,眼下……那先生的意思是……”胭脂问。
“攘外必先安内。”她从上衣兜里掏出了那封密函:“与我所想的如出一辙。”
“如今宁远混乱,人心动荡。不先安内,如何攘外?”
席桑隅顿了顿:“刘科长觉得呢?”
刘尽山没再辩驳,在席桑隅的目光当中点了点头:“是。”
话音未落,小六端着四壶彻好的烫茶,掀开帘子,进了门。许是有些重了吧,他黑瘦的小手微微颤抖着。
和平饭店的地板有些年失修了,隆起来的小包重重地绊了小六一跤。他滑了一下子,手中滚烫的茶水一股脑全洒在了席桑隅身后靠着的椅背上。
程小晚有些惊恐,和胭脂几乎同时站起来问道:“桑隅,没事吧。”
席桑隅有些不悦的摇摇头,但是并没有发作,仍旧一句话都没有说。
刘尽山似乎有些愣怔,他或许是担心席桑隅的喜怒无常波及到张小六,就瞥了一眼他低声说:“快出去吧!”
小六捡起地上碰碎的壶渣,眼里噙满了泪水,跑出去了。
他在柜间找抹布,包间里的声音听的特别清晰。正抹着泪呢,郝老板娘从屁股后头狠狠踹了他一脚。
“该死的玩意儿,老娘好好的生意都让你砸了!要不是刘科长让你来的这儿,老娘把你大卸八块,快点!”
小六哭得更厉害了,可就是找不到一块干布。
杨秋生此时收拾完了另一个包房,出来看见他哭成这样,有些无言以对:“行了行了,我去吧。”
他拿起一块抹布,然后敲门进了包房,一声不吭的打扫起来。
“处座不必跟他这种人较真。”刘尽山低着头一字一句,内心却从来没有这么慌乱。
小六鼻子眼睛红得厉害,他站在门口,为刘尽山的这句话而愣住,又拿刚找的干布抹着泪。眼泪滴滴重新渗进眼眶,最后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
“尽山哥……”他嘴里默念着,哽咽着,越哭越厉害,而后转手将那一串酸的糖葫芦扔到了垃圾堆里。
好在席桑隅并没有继续理会张小六。
只是有刚才一事过后,饭桌上,大家似乎都拘谨的喝着茶,没有人动筷子。
“还有一件事。”
“为长远计,也是先生的意思,这段时间宁远城门,不设防守。”
刘尽山蓦然愣了一下:日本人兵临城下,她这样做,无疑是要放任不管。
她靠在椅背上,扭动着戒指环顾四周,注意到刘尽山似乎对她刚刚的话并不是十分满意。
她眼神瞬间冷下来,语气里带着不经意的冰凉:“这件事,刘尽山去办好。”
一瞬间鸦雀无声,她的目光停留在刘尽山身上,似乎是在等他的答复。
刘尽山立即脸色转缓,视线落在她身上。他压抑着情绪,声音还算沉稳和缓,看不出任何端倪,答了一句“是”。
她神色复杂,冷淡神色中终于有了一点点笑意:“菜都快凉了,赶紧吃吧。”
紧张的气氛从这一刻似乎才慢慢缓解,四个人边闲聊边吃饭。
饭后,胭脂把车子停在和平饭店门口,小晚坐上后座。
“我们想走回去,顺便醒醒酒,你们先回去吧。”席桑隅敲了车窗对小晚说。
“好。”胭脂把车子掉头,从南边驶出了槐序末街。
席桑隅和刘尽山并排在这条街上往前走,她没有说话,而是望着路两边渐渐长起来的梧桐树。
“处座……有话对我说?”刘尽山终于先开口。
“不问我为什么?”她微微迟疑,压低声音。
刘尽山垂下眼睛,凝神盯着地面,把心底的念头一压再压,轻声笑了笑:“为长远计,我们宁远国民政府在这种时候,当然是自保为上。”
她早猜到他会这么说,所以只是点点头:“刘尽山,两败俱伤的事,不要做。”
“是。”
“如今局势这么乱,无论怎样,我们要一心。”
“是。”刘尽山眼底的波澜隐于夜里,什么都没再说。
此刻宁远的风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