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已经过去半个月,宁远或许是分不出来四个季节的。春夏秋冬总是一样蔓延着无边无际的雨,只不过快到冬天,多了一些丝丝如针尖般渗到骨子里的凉。
宁远国民政府处在槐序末街的尽头,虽然只有四层,可在这条街上,仍然没有建筑可以与它比肩。越是这样,仿佛越显得孤寂。一年四季,只有鸟雀成群,落满门楣。
雷书阳自那天告假回来之后,就很少出现在宁远国民政府众人面前。
“雷大厨。”
刘尽山在三楼餐厅门口停留了很久,最后敲了敲门走进来,看见雷书阳正在后厨备餐。
和楼道里的冷寂截然不同的,是在火上慢慢熬煮的养生汤品热气氤氲。
宁远也算是快入冬了,可是仍然新雨淋漓,下个没完。刘尽山敲门进来的时候,雷书阳穿了一件很厚重的长袍,正有些走神的看着火候。
他看见刘尽山,立马转过来笑脸相迎:“刘科长怎么来了,何必劳烦您跑一趟。想吃什么东西给我打电话过来,我做好了给您送去。”
刘尽山倒也随和:“没有,我闲来无事,随便转转。忽然想到今天中午那道红枣雪蛤不错,就想着来看看雷大厨是怎么做的。”
“这也不难,就是功夫精细些……”
刘尽山寒暄几句后,试探着问:“我听程科长说,雷大厨是从平津到宁远国民政府的……”
雷书阳从后厨给刘尽山端了一杯现成的海棠冷茶出来,回复道:“是啊。之前我是在平津国民政府门口街角处开了一家餐馆,叫居香阁。处座和赵科长、程科长她们常常光顾,所以我才有来宁远的机会啊。”
刘尽山斟酌片刻说道:“早有耳闻,居香阁在平津名气不小。生意兴隆,整日人满为患。雷大厨怎么舍得抛下这么好的生意来宁远……”
气氛凝滞了一瞬间,雷书阳原先脸上堆满的笑容有些僵住:“刘科长笑话,哪里算得上生意兴隆呢,不过就是小本买卖。处座出手阔绰,外面战乱,到处奔波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我在平津无亲无友,去哪都一样。”他的回应仿佛天衣无缝。
交谈下来,刘尽山隐隐发觉这位雷大厨谈吐举止大方,颇有眼界,一点都不像在这个年代因为生活困苦而习一技之长只为谋生的底层人。
“天气渐渐冷了,处座吩咐从今天起,下午各科都添一道热甜品。今天做了这道杏仁枇杷,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刘尽山顺嘴恭维了一句:“雷大厨好手艺,听着就有食欲……你做吧,我也在这学学,行吗。”
雷书阳显然迟疑了一下,而后拿起刀具笑着回过身:“当然可以,刘科长随便坐。”
“这枇杷,要削小薄片,才能入味。”他脸上挂着笑,然后左手握住那个削过一半的枇杷,右手换了一把小刀,动作似乎不太顺畅。
“雷大厨左手受伤了吗。”
“是啊,不小心割到了,前两天的事了,已经大好,刘科长见笑了。”
“虽然雷大厨经验丰富,但还是小心为上。”
“是是是。”
刘尽山的笑意在窗外渗进来的昏黄余晖中渐渐隐没下去。
——
刘尽山借口离开,回到二楼关上办公室的门。通过比对伤口位置和身形,他心里已经有了八成的肯定。他安然坐下,仔细回忆起那天在火车站,他的每一枪,都像是要置席桑隅于死地。
与席桑隅势不两立的阵营里,自己的同志,应该不会如此不顾后果,急于非杀了席桑隅不可。
那是什么样的血海深仇,他不得而知。
但是他知道的是,这个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以席桑隅的性格,如果发现了他的身份,不可能让他继续安然的待在宁远国民政府。如果下次自己能切切实实抓住他的把柄和证据,或许能让席桑隅对自己的信任,再多一点。
此时,有敲门声响起。
“刘科长,给您送甜品。”
他缓过神来,拿出文件假意记录工作,提高声音道:“进来。”
雷书阳单手开门,笑意盈盈敛去了眼角锋芒,把那道杏仁枇杷恭恭敬敬的放在他办公桌正中间。
刘尽山打开素色的陶瓷碗盖,色若牛乳,依旧温热,散发出淡淡的清甜香气。
“雷大厨果然好手艺。”
“趁热喝吧,刘科长。我先走了,还得去给处座送呢,一会怕凉了。”
“嗯,你赶紧去吧。”
雷书阳似乎很急,低着头一步步退出去。急到来不及关上门,只轻轻阖住。
刘尽山看着他没有关紧的办公室门,觉得有些奇怪。他没有品尝那道杏仁枇杷,而是脚步不急不缓的走到门口,小心翼翼的拉开门往外看去: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往前走了两步,各科室都大门紧闭。
他正想着雷书阳怎么动作这么迅速,打算回去,就看见走廊尽头档案室的门似乎压着一条缝。
早在他刚进宁远国民政府的时候就知道,档案室是由胭脂管着,钥匙在她手里。因为机密文件太多,所以,平时从来没有机会能看见开门的时候。
他压着脚步走近,透过虚掩着的门掰开一点点门缝,往里面看去。
雷书阳正迅速的从档案室堆叠的文件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四周死寂,刘尽山心头一紧,定了定神再看过去的时候,雷书阳已经不在门缝正对着的木质书架旁边,但是仍然听得见翻找时书页间轻微的摩擦声。
刘尽山深思熟虑后一瞬间推门而入,才发现,档案室是一个四方天地。虽然大,但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他顺着声音找过去,却停在了一个死角。
四下看去,雷书阳已经无影无踪。
“刘科长?”
刘尽山的注意力都在雷书阳无端消失的那片区域里,显然是被身后忽然传来的女声吓了一跳。
他惊魂未定的回过头来,是胭脂。
胭脂站在刘尽山身后不远,脸色已经有些不悦,声音肃然:“刘科长,处座一早就说过,档案室除了我,没有她的意思,是不能随便进来的。”
他刚要开口解释,却突然蹙起眉头,一字未发。
“钥匙呢。”
他入宁远国民政府这些日子,第一次看见胭脂的眼神如此犀利。
“什么钥匙。”
胭脂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四下扫视,往前一步从刘尽山身侧书架上两叠被翻乱的档案中间,拿起来一把钥匙收起来。
直到这一刻,刘尽山才完全反应过来。
胭脂转过身,没再和他多说什么,只是招手示意他从档案室出来,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她的言语中感受到的压迫感:“和处座去说吧。”
席桑隅那时正站在窗边,端着一个茶杯望着楼下槐序末街的一草一木。
她桌上那盏杏仁枇杷似乎已经凉透,也一样动都没动。
从胭脂带着刘尽山敲门进来,到胭脂把刚才发生的事一字一句讲给她听,她也并不惊讶,依旧把目光凝在窗外的车水马龙中,没有回头。
半晌,席桑隅仿佛有些忍俊不禁的说:“是你从胭脂那偷的钥匙?”
“没有……”
席桑隅仿佛知道刘尽山要说什么,继而摆摆手没有让他继续解释,而是让胭脂先出去了。
她把茶杯放在檀木桌上,走到他身边:“刘尽山,太自负了吧。”
他内心纷乱,眼里的波澜是盖不住的慌乱。
席桑隅看着刘尽山沉默了很久,才转过头语气淡然的说出一句:“知道他是从哪走的吗。”
听见这句话,刘尽山一向淡漠的瞳孔蓦然震了震,眼神逐渐沉淀下去。
“处座……”
“宁远国民政府的修建,是二八年时由当时准宁远国民政府处长——王仕鑫的人督办的。从平津到宁远就任前,先生和我说过,为防万一,会有密道。”
沉默的几秒里,他重新复盘了一遍。过后,他淡淡的问:“处座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是吗。”
“当然。”
她这两个字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刘尽山随即缓缓抬眼,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的眼睛像玻璃片一样透,像是一秒就能把他看穿一样。
“他的主子,现在正躺在平津医院的病房里。”
刘尽山此刻,才仿佛真真正正静下心来深思雷书阳是如何一步一步引导自己走到这里的。
从他看见雷书阳左手腕上的伤口,到雷书阳送完杏仁枇杷后故意没关紧的那扇门。
“我知道你想抓住他的把柄再告诉我,但是不该瞒着我自己行动,不该太急于求成,反而中了他的圈套。”
“是。我知道了。”
“他知道我怀疑他,也知道你监视他,都没有走。你也见识了,他不怕死,他是怕我不死。”
“处座……既然知道雷书阳的身份,为什么还留他在宁远国民政府。”
席桑隅没有理会这句话,仍旧一口一口的喝她手中那杯雪芽梅子茶。
“对错这种东西,有时候是分不清的。和输赢放在一起,就更分不清了。我留他在宁远国民政府,不为别的,就当是为他所谓的仇,稍作弥补吧。”
刘尽山点点头退出去,心中波澜久久不平。有对当年之事的猜测,也有未来的打算。但最多的,是他在这一刻,才忽然从这段时间的一桩桩一件件里明白:
所谓宁远国民政府处长,所谓城府颇深,所谓掌握宁远财权和决策权,并不是一句空话。
他轻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