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四月,宁远国民政府。
席桑隅把刚刚写完的总结装进牛皮档案袋里,才终于有机会抬眼看了看刘尽山、程小晚和赵胭脂三个人。
小晚随意翘了二郎腿,胭脂一口又一口的喝茶,唯有刘尽山规规矩矩的坐着,食指与中指拢在一起。
席桑隅笑笑:“其实你不用如此拘束。”
“是,多谢处座。”
席桑隅望望刘尽山的脸,平静如水,静默安然。
她依稀记得,她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样的男子了,静时深沉无物,笑里无关风月。
上一次,还是哥哥在身边的时候,那样的日子,仿佛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哥哥算得上是当时风度翩翩的男子了,只不过他身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而刘尽山一眼望去,倒是有些像他的名字,淡然谦和。
她没有发觉自己竟然能望着刘尽山的眼睛失神,反倒是被小晚瞧见。
“处座?”
“嗯?”
“处座瞧什么呢那么入神?半天才听见我说话。”小晚总是这样傲娇般开着玩笑阴阳怪气,在谁面前都是一样。
“没什么。”
小晚自然知道桑隅是在看刘尽山,自然又拿刘尽山开起来玩笑。
席桑隅觉得两人斗嘴十分好笑,她大概想了想:宁远国民政府的日子无趣,这样听听他们拌拌嘴倒也还挺有意思的。
“你先忙去吧。”
“是。”刘尽山似乎终于解脱了,恨不得一脚迈出门去。
“你跟他置什么气呀。”席桑隅又气又笑。
“看他不顺眼。”程小晚翻了个白眼。
胭脂不说话,只是憋着笑,偷偷喝茶。
“对了桑隅,我一进来就闻到你屋子里有新的香水味。虽然清冷,倒很好闻,这是什么香调啊?”
“我还没想好起什么名字。”
“那肯定就是你自己调的了,快说来让我听听。”程小晚一把抢过桑隅手里的扇子,靠在桌角笑着扇上了风。
“先是用苦杏仁与桑叶共四两、泡在红酒里一天一夜。然后加槲叶、冷杉针叶、青桔皮研成泥,再用广藿香一两、檀香末一钱与苦艾和法国梧桐叶滤过的汁调和。最后,还有一味麝香。”
“槲叶性平,桑叶性寒。冷杉的清冽苦味中和了麝香的浓郁热烈。又因为有檀香末和苦杏仁在,所以后调多了些药感。”
她用仍然冷寂的声音,淡然讲述着那些她最擅长不过的香药调配过程。
“你一向精通香药,不过没起名字啊……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怎么样?”
“谁啊?”
“自然是咱们的小刘科长了,他诗写的不错,起个别出心裁的名字应该不出问题……而且桑隅,还有一件事。他为人谨慎,加上刚刚就职不久,这些日子一直拘谨,你要不单独跟他聊聊。”
“也好。”
“他拘谨?我见他天天自己在办公室玩的挺乐呵的呀,自己抠个小木头人什么的。”程小晚撇撇嘴。
席桑隅顿然就笑了。
“桑隅,不是我说,你对他也太好了吧,从来也没见你对我和胭脂这么好过……”程小晚佯装生气。
桑隅忍不住笑了笑:“你喜欢明朗的花,我早上路过花店,看见向日葵开的正好。胭脂呢,和我一样不太爱那些鲜艳的颜色,她喜欢冷蓝色的玫瑰花,我都记得。各买了一束回来在一楼大厅里,等下你们记得去拿。房间里空落落的总也不好,放些花装点一下。”
桑隅看见小晚的笑,心情总会好些。
“好,这还差不多。”程小晚答道。
“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宁远国民政府院内这一棵梧桐长得很好,恰好经过我二楼办公室的南窗,长到三楼休息室窗外,郁郁苍苍。”桑隅道。
“你喜欢梧桐,在平津时就是。”胭脂眯眼向窗外的白鸽和落叶望去,淡淡的说。
“是啊,平津的梧桐已经长的够好了,但是总觉得宁远这地界,更适合梧桐生长。”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似乎有关于平津零零碎碎的场景一闪而过。
小晚也点点头有些感慨。
“对了,前两天你刚去了一趟北平,又回了一趟平津,交代你的事办了吗?”席桑隅靠在椅背上问小晚。
“当然,我知道你想放心,所以我只答你一句,放心即可。咱们这位刘科长,的确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底细。”
“那就好,还有一件事,平津那位怎么样?”
“他身边的人把控的更严,连送到他身边的一杯水都要层层查验,想混点什么进去是不太可能了。”程小晚稍带些遗憾的说。
“怪我。”席桑隅眉头紧锁,又不知为何的笑了笑。
“这谁能想到他命这么硬。”程小晚说。
“桑隅,怕什么。死是死不了,可是站都站不起来,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事。再等等。”胭脂说。
“好。不过放心吧,我不想让他活着,有人比我更不想让他活着。”她眼神稍稍有些躲闪,只是抿着嘴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明白。”
“对了胭脂,我前几天要查的那个人有消息吗?”
“查了,按照你说的,一九一二年生于日本富山,民国十三年被人带离来到中国。但是‘往春杏子’这个名字,不仅在宁远,我查了近三十年的档案,整个中国,都没有出现过。”
“是之前在平津时桑隅就一直想找的那个人吗?”小晚问道。
“嗯。”
“她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名字当然是要改的。”小晚想了想说道。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和党国有关系——胭脂,那民国十三年,有没有什么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大事?”
“大事……我就是在那一年被先生选中,开始在集训营秘密训练的。”
“有可能,这样也就说得过去了。”
“嗯,当时先生要秘密培养党国精英,就派人四处寻找合适的人选,一共二十七人。”
“为了便于控制,一般都会从底层找没有什么社会关系的年纪小的人。不过也有极个别的例外,比如说你。”
胭脂笑了笑:“其实我一直都疑惑为什么当时先生当时执意选我作为那二十七个人之一。”
“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可能你的各方面条件都太适合做特工了吧……今天的你,不也证明了他的选择吗。”
“也许吧……桑隅,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谁?”
“苏漫黎。”
“苏漫黎?回一趟平津,可算是见识了。”小晚听见这个名字,忽然脸色骤变。
“她怎么了?”
“我总感觉她阴阳怪气的,除了能感觉到她太爱出风头之外,就是三句不离党国、三句不离出生入死和先生,总是拿这些来压别人。”
“我只是听说过她,现在是先生的秘书。外界说,工作能力特别强。”
“嗯,的确。不过这只是一小部分。”
“那……苏漫黎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有野心,只能这么说。”
“我们二十七个人中,我是她的队长,她总觉得不服气,还闹过不少矛盾。民国十七年之后,我一直跟着先生,她被外派,就没什么交集了。我调任宁远后她才调回平津做文职,后来才成了先生身边的秘书。”赵胭脂回忆起来。
“她是什么人?”
“她和其他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到各处寻找合适的人选并带回来的。桑隅,你找的这个往春杏子是……”
“噢……她曾经救过我一命,所以一直记着。”
“这样啊,那我再帮你留意着。”
“好,辛苦。”
“不辛苦……对了,话说桑隅,刘科长倒是个可用之才。”
胭脂说到这,程小晚撇了撇嘴。
“有他帮忙,许多事都省力了。跟他比,我都觉得逊色许多。”胭脂笑笑。
“你是先生亲培的精英,自然差不了,你也是。”席桑隅指了指程小晚。
“他优秀但资历浅些,你们多提醒他也就是了,我们四个人心越一同,就能多守着宁远一日。”
“这倒是。”
下一秒,刘尽山敲门进来,利落的把整理好的东西放在桌上。
小晚玩笑般从上到下扫视了刘尽山一遍:“刘科长动作还挺快。”
刘尽山腼腆的笑笑,没有回话。
“好了,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你们要明白,如今大局当前,宁远国民政府,于你我四人而言,已是家。希望我的意思,你们能懂。”
“是。”
“昨天小晚回平津办事,我叫她把从前平津国民政府楼下居香阁的那个厨子雷书阳请过来了。他手艺好,也会做北方的小吃,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谢谢处座关心。”
“没什么,背井离乡来宁远已然辛苦。我们都一样。”她眼神黯淡无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仿佛话里有话。
“是啊,在平津的时候,我们三个天天必吃居香阁。现在一晃也半年没回去了,还想念的很。”胭脂说。
那年宁远,她处长办公室南窗边的梧桐,旧树长新枝,春天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