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零年末。
宁远国民政府梧桐落尽。宁远城人来来往往处,草木却依旧繁茂。
天蒙蒙亮,被雾气笼罩的宁远城只有微弱的亮光,而城北早市的生意人都早已摆好了摊。
迷蒙的雾色中,一个高瘦男子远望似气宇不凡。他穿着黑色西装,外披黑色大褂,一双黑色皮鞋,穿梭在早市人来人往的过道里。
早点铺鲜香的气息扑人面而来,黑白横幅或牌匾遍处都是。清汤配红卤,再配两瓣酸酸甜甜的糖醋蒜,蘸上刚出笼的小笼包子,味道绝美;一把细面,半碗淡香莹白的高汤,三勺芝麻油,半杯烫水浇一把青绿的香菜末,再烫上两片清脆的小白菜叶,热气白烟氤氲了人眼,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气。
他往下压了压头上的黑色礼帽,眼神里似在隐藏什么。扭头张望了四周过后,神情自然的走到拐角处的一片地方,顺势坐在了小李“李氏擦鞋”大长纸糊牌匾的后面。
“呦,客官,擦鞋?”李天尘右肩上搭着一块汗巾子,一脸殷勤地问道。
“嗯,老规矩,鞋油不要亮色。”沈南关右手摘下了黑色礼帽放在桌角。
“好嘞,这就给您擦。”李天尘答应下来,忙活着来来回回的从桌底着搬出了小木箱子,拿出鞋油和布子一伙齐全工具,准备擦鞋。
“今天的报纸看了吗?”沈南关坐下,才压低了声音缓缓问。
“嗯,我们的两名学生代表在昨天晚上被杀害了。”李天尘低着头,叹了口气,还是开始拿鹅绒布子认认真真的抹了一把沈南关的皮鞋,又从他那些小瓶瓶罐罐的盒子里挤一条他素来不爱的亮色来擦着。
“我说不要亮色,你打错了老板。”沈南关低头笑道,张望四周无人注意,便放下了悬着的心。
“呦,对不起对不起客官,实在是疏忽了,您这天天来,我真是……”李天尘惭愧一笑。
“没事。”他点点头,李天尘见状憨憨一笑,就继续擦着鞋。
“你觉得会是谁?”沈南关问。
“除了宁远国民政府那位,还能有谁?先安抚学生工人,再暗中动手。靠着新华社,轻轻动动手指就能把罪名推卸给根本莫须有的土匪。只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
“我们也只是揣测罢了,一切难下定论。只可惜……”沈南关捏紧了手中的报纸。
“你那边怎么样。”
“现在新华社上上下下都是席桑隅安插进去的眼线,我虽然表面上只负责油墨印刷,但是仍然被盯得很紧。安全起见,我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他摇了摇头,似乎对此而心中有愧,而把手中的报纸狠狠丢在地上。
“最近还有什么情况吗?”沈南关平复心情,又郑重其事的问李天尘。
“别的倒是没有,只是昨天下午,席桑隅提拔不久的一个科长在城西救了两个小孩儿。”李天尘最后再用干净布子擦掉皮鞋上浮的细碎灰尘,把工具收起来,利落的合上小木箱。
“好,我会去留意他是不是咱们的人。”
李天尘点点头:“宁远现在是国统区。席、李、祁三大家族长久盛势,李家制药、祁家做官倒是没什么。席家本是席桑隅父亲靠香料生意做大的,前几年她父亲病死,本应衰落。可现在席桑隅从平津归来,掌宁远国民政府,权力滔天,虽然旧业衰落,但她靠手上的权力控制宁远整个商市,进而掌握宁远所有财权。火荼帮虽势力广布但不轻易插手宁远城事宜,也还好些。只是席桑隅等人实在是……她哥哥席欣峣,为人不检点,五迷三道,游手好闲。这样下去,迟早宁远也要沦为她席桑隅的天下。”
“是啊,当今局势……我们需得留心了。”沈南关戴上了帽子,起身要走。
“客官,您的鞋擦好了。您的鞋啊,皮质好,得好好保养着。您要是放心我,就天天上我这儿来。我这铺子就在这摆着,骗不了人。”李天尘大声吆喝着。
“好,给你,不用找了。”沈南关把钱转手递给李天尘,回望四周人来人往,匆匆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
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拉开和平饭店的碎玉帘子,把外套更紧的裹了裹,见四下无人,就一步一步往南向宁远城门的方向去。
到璟云街附近的小巷子处,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方瑀年回过头,看见巷子对面那个黑西装的男人似乎刻意背过身。
他似乎发觉方瑀年发现了自己,就后退半步转过身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方瑀年紧紧跟住他,巷尽头转过身,下一秒就把冰凉的枪抵在了那个人的头上。
“沈南关?”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
他紧皱眉头:“最近风声紧,你收敛些。”
“你跟踪我?”
“没有,我还不了解你吗。枪藏在肩膀处,可是很明显的……你到底是什么人。”沈南关惴惴不安的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也在宁远的。”
“昨天。你不是也一直知道我在宁远吗。”沈南关淡淡道。
“是,新华社早就变成席桑隅歪曲事实的傀儡工具了,你也是其中之一吧。”
沈南关忽然沉默。
“沈南关,你不告而别,就是为了成为这其中之一吗。”
他依然抿着嘴沉默,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两个人站在宁远古巷的一角,白裙黑衣的冲击,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落在对方眼里,仿佛水火不容。
“这么多年,我不应该找你,我就应该当你是死了。”
说完这句话,她利落的藏起枪,转过身去:“以后别让我在宁远看见你。”
而后,高跟鞋踏在青石板路的声音越来越远。
沈南关蹲在原地,叹了口气。
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两个人相知相伴的少年时代。风吹暮尽,那些影像都好像越来越远。
他们的故乡橘井,是宁远辖下最偏僻的一处村落。
看似美好的名字下,直到今天,仍然两姓大族,禁止通婚。族长专制,祭祀为大,男尊女卑,封建愚昧。
而方瑀年和沈南关,就像是在这片荒芜土地上长出来的两棵大树。
生长环境的荼毒,并没有让他们被同化。他们约定好,只等着有一天,能够一起逃走。
沈南关记得小时候,有一年生日,她许的愿望就是如果有机会,想要一起去宁远看一看。
只是生逢乱世,多的是没有正式告别的分开。他这么多年当中,最后悔的,就是那天不能带着她一起离开。
巷子尽处再往前走,就是码头。
沈南关独自靠着码头的栏杆,静静地听船驶来排开的水声和发出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