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宁远。
九月未央，宁远国民政府院落内那棵老梧桐树不规矩的生长着，恰好遮住了她二楼处长室的南窗。
阳光透过梧桐叶重重叠叠的缝隙，斑驳稀落如一个个铜钱大小的树影光斑落到宁远国民政府灰白的圆拱形大门上。
二楼 处长办公室
“交代你的事儿都办好了？”她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国民军装，肩章简化为一颗金属纽扣。长方形领章划四道杠，四颗五角星居中，军装左胸前整整齐齐的戴着四排五色勋表。
还未近身，就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清冷香水味道似乎弥漫在办公室各个角落。
他低着头瞧去：她长发向后散着，脸色白皙，长眉入鬓，绛色红唇。见他进来，头也没抬，低头摆弄着她左手食指戴的“戒指”。
起风了。
朝南的窗户开着，窗外梧桐叶落。风稍稍有些大，办公桌上的几张文件散落在地上。
她抬眼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他愣了一下，只一下，就很快走过去合上窗子。捡起文件整整齐齐的摆好在桌角，干干脆脆的回了话：“都办好了，好好的打发走了。”
她语气平淡的“嗯”了一声，须臾缓缓说：“是我手下人该有的样子。”
他终于敢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
面容姣好，不过眉眼间透露出算计的样子，看得出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
“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想问处座。”
“说。”她面无表情，淡淡的吐出一个字来。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处座怎么会好端端的给了那群乌合之众那么多好处？”他这个疑惑一直未解。
她笑了笑：“乌合之众？那群学生可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他们闹事，什么反对独裁，什么保家卫国啊，都是扯淡。不过你聪明，也该看的出来，那几个领头的，绝不是一般般的学生。”
“那么依处座看……”
“你觉得呢？”
“共产党？”他抬起头轻蔑一笑，却没掩住眉间那一丝惊恐和担忧的神色。
她抿嘴一笑:“是，就是共产党。”
“我们与共产党一直势不两立，处座从前也是有一个便杀一个，如今这是……”他试探着问。
“从前是从前，当今的形势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党国有势力，而他们有人心。共产党的势力越来越广，就单拿宁远来说，多少人面和心不和，又有多少明面上的平民百姓是地下党，我们不知道。且先不说宁远，就单单这宁远国民政府，有多少共产党的眼线，你，知道吗？”她抬眼望向他，眼神犀利，表情竟有些深不可测。
他的脊背微微发凉，总觉得她这句话有所指，嘴角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装作不经意的摇了摇头。
“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面儿上，所以我们必须提防着。今时今日，再杀共产党对我们太不利了。我们信仰着三民主义，都是训练有素的精英，也不屑于对他们动手。况且我们宁远国民政府刚成立不久，学生，工人那些都不是好惹的。安抚好他们，对我们站稳脚跟没有坏处。”她站起来，一脸笑吟吟的模样，走到他身边。
刘尽山觉得她的话有些矛盾，但终究还是半信半疑的放下心来。
“处座英明，是我多虑了。”他又低了低头，奉承了一句。
“你聪明，但才刚刚开始工作，需要好好历练历练，事事应以宁远国民政府的利益为重。”她正了正他的衣襟，把他军装上那枚领章别得更紧些。
“多谢处座提点，没有处座的栽培，我就没有今天。”他言语依旧平淡，脸色依旧温和，目光寂隐，从中看不出喜怒。
不知怎的，她竟突然笑了。
“什么栽培不栽培的，不过是我和胭脂，小晚三人在先生身边待的时间更久，见过的事也更多而已。你很好，以后，机会也更多。”
“是。”
“你应该知道，宁远国民政府现如今只有我们四个人，胭脂一科情报科科长，小晚二科财务科科长，你是三科人事科科长。人事科事情不多，不过你刚刚上任，先历练着是应该的。好好做你该做的，为党国效力，有的是好处。”
“是，我明白。”他的疑惑终于解了，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忙去吧。”她摆摆手说。
他小心地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出门的瞬间碰上了胭脂，她拿了一叠文件，与他匆匆忙忙的擦肩而过，脸色平静却冲他礼貌性的微笑着点了点头。
胭脂轻轻叩了叩门。
“进。”
她快步走进来，合上门，回头谨慎的望了一眼刚刚出门的刘尽山。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桑隅，你前两天让我找的名单。”胭脂把手上拿的那一大叠文件递给她。
她打开了那叠文件，大概的翻了翻那几张小字密密麻麻的名单。
“我去查过了，宁远城，凡是有名有姓的人，都在这上头了。”赵胭脂说。
“不错，这样一来，控制宁远就变得更加容易了。”
“嗯。”胭脂点点头。
“辛苦你了，坐下喝杯茶吧。”她的嘴角泛起一抹笑容。
“是，桑隅，刚刚你和刘科长说的话，我听见了大半。你似乎不太信任他，有意试探他……”
席桑隅笑了，似乎想以笑意来回答这个问题。
“生逢乱世，有许多人是收敛了锋芒的。不是我有意试探他，而是他太能干，太优秀了。优秀到让我无法相信他从前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没有参过军、没有受过训练，而底细仅仅是他所说的一个普通人。”
“你觉得他是共产党？”胭脂问。
“活在这风口浪尖的时代为党国效力，对他这样的人，不能不多心。”
“那么你下一步要做的是……”
“这样一来，那些学生就会放松警惕，把她们找出来，然后杀了她们。我倒要看看，剩下的那些人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这倒也是个法子。”
“你去做，你办事我放心，记得一定要干干净净，不留痕迹。眼下，我们眼跟前的共产党，越少越好。”
“我明白，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做事你是知道的，尽管放心。”胭脂点了点头。
她忍不住抬头去看胭脂那张脸，左眼下的泪痣恰到好处的衬着她身上冷调的蓝玫瑰香水味。
能形容她的，简单些，也就只有“美”这一个词了吧。温柔着冷清孤傲，也许只有她这张脸能做到吧。
席桑隅静静的想，又缓缓的笑。
“还有，宁远城的人员资料，你去电务室再印几份。你留一份，给刘尽山和小晚都送一份，剩下的留下备份，你们也应该留意这些东西，以后会派上用场的。”
“我明白。”
“然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去帮我打印两份关于党国人员的名单。不止要名单，照片、身份信息、底细、职位这些东西最好一样不落。印好了一份给我，一份放在档案室的保险柜里存档。你亲自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胭脂略有深意地点点头。
“对了，小晚那边怎么样了？”
“刚刚发来电报，说是已经到了平津，上午已经去见过了先生。你嘱咐她的事她都开始着手办了，应该不出三四天就能回来。”
“那就好，告诉她万事小心。”
“是，我明白了。”
“你先去忙吧。”
“好。”胭脂起身离开，轻轻合上门，去了一科科长办公室对面的电务室。
此刻，风停。
席桑隅脸色转冷回到椅子上坐下，随之叹了口气，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温茶，眼中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为今之计，只有忍。